寻踪探微，以微知著

    关中是周秦汉唐故地，是中华历史文化的根脉所在。关中方言作为曾经的汉语共同语基础方言，对其他方言、周边地区和国家的语言有过重要影响。关中重镇长安作为陆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是汉民族与西北、西域各少数民族语言文化接触融合的重要舞台。因此，关中方言的研究，对汉语方言、汉语史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邢向东教授的新著《近八十年来关中方音微观演变研究》，对区域方言进行布点密集的调查，同时追踪考察八十来的微观演变，是迄今关中方言最为系统的调查研究成果，也是近年来官话方言研究一座新的里程碑。

    作者在西北方言研究领域辛勤耕耘数十年，孜孜矻矻，笔耕不辍。这部《近八十年来关中方音微观演变研究》，将方言学、地理语言学、汉语语音史相结合，对关中方言声母、韵母、声调的重要演变及其内部差异、分布格局、发展趋势等进行了深入探讨。以观察到的现实演变印证汉语史上的重要音变现象，得出了一系列创新性结论，多发人所未发，对我们认识汉语语音的演变规律，构建汉语史、官话史具有重要价值。

    上世纪三十年代，白涤洲先生对关中方言做过调查，后由喻世长先生整理成《关中方音调查报告》（中国科学院出版社，1954年），至今已有八十年。时移世易，这八十年间关中方言已经发生了一系列变化。《近八十年来关中方音微观演变研究》正是由此出发，对八十年前的《报告》进行了大规模的追踪调查。选点既覆盖白先生当年调查的县份，又充分考虑了当下关中方言的地理分布，适当补充了白先生未能调查的方言，如长安、宜川、富县、黄陵、宜君、丹凤等，使得布局更加合理科学。可见作者在调查点的设置上用心之细，用力之深。

    著作着重强调语料的“同时性”，避免将跨度达几十年的材料放在一起讨论，从源头上解决了由于调查年代、记音原则、处理方式不同等造成的诸多问题。以“微观演变”为研究宗旨，揭示地域方言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发生的细微变化，将其置于唐宋以来西北方言宏观演变的背景下加以考察。调查时间、地点确切可考，记音准确，描写细致。在语料的同时性、处理原则的一致性上，具有超越前人之处。

    在解释演变发生的成因时，《近八十年来关中方音微观演变研究》关注语音内部规律，同时也考虑外部因素，分析各种规律、力量在方言演变中的互动关系。在方言内部，重点关注声母和韵母（介音）的互相影响。如第五章围绕关中东府方言的知精合流现象展开讨论，指出精知合流型音变的内在因素是精组合口字与知庄章组合口字读音的趋同。而外在条件，一是遇摄一等通摄一等入声端系及三等知系字的韵母裂化，二是山臻摄合口一等精组字声母腭化。这两项音变导致关中东府的精知合流型方言中，知庄章组和精组字构成对立的音节很少，因此这两组声母合流的阻力大大减弱。据此进一步推断出这两项音变在关中东府发生的时间早于知庄章组合口字与精组字的合流，东府方言知精合流是比较晚近的一种变化。

    著作重点关注关中区域方言音变与整个北方方言语音演变规律之间的互动关系。如第六章讨论端精见组齐齿呼字的演变，指出关中方言端、精、见大合流，是大北方方言精、见合流与局部的端、精合流在关中地区“碰撞”后的结果。从声韵调互协关系，以及不同音变规律之间的竞争关系的角度，深入考察方言语音演变，发现了许多新的规律性现象。在考察关中方言微观演变的同时，著作充分考虑了对汉语史的宏观观照。如第三章用关中方言中帮组声母的唇齿化，来印证汉语史上“重唇变轻唇”的音变。作者考察古今汉语的“重唇变轻唇”，并不局限于说明现象本身的相同，而是重在揭示发生音变的语音条件和音变机制的一致性。研究视野开阔，逻辑严密，结论建立在强有力的实证基础上，令人信服。这种跨越古今、互相佐证以探寻内在演变条件和机制的研究模式，对同类研究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对建设语言学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也有积极作用。

    《报告》用22幅方言地图，反映上世纪三十年代关中方言的内部差异及其地理分布。《近八十年来关中方音微观演变研究》继承了这一传统，将方言历时研究与地理语言学有机结合，绘制方言地图，直观呈现方言的整体面貌和内部差异。如第四、五章讨论古知系合口字的今读及演变，共绘制5幅地图：1幅对《报告》中反映的知庄章组、精组关系进行重新分析，纠正了《报告》过度归纳音位的偏颇；1幅反映从《报告》到今天的演变过程，3幅从方言地理的角度展示部分关中方言中知、精合流的内外原因。

    《近八十年来关中方音微观演变研究》共调查了关中48个方言点，包括2273个单字，1624条词语，70条语法例句。如此详尽的专门的方音调查在国内外语言学界尚不多见。在《报告》中，字音只有文读，而且声调与声母、韵母分了家（罗常培语）。《近八十年来关中方音微观演变研究》调查更加深入全面，不仅覆盖面更广，还特别关注文白异读，大都列出词例，使方言实际字音的反映更加充分。不仅反映出作者严谨的学术态度，而且体现了作者的研究理念：将语音与词汇、语法紧密联系起来进行考察。这一点提示年轻学者，在进行区域性方音研究时，调查对象不能局限于语音，一定要调查一定量的词汇、语法，使研究内容更加充实、真实。著作中“语料篇”约占四分之三的篇幅，列出关中48个方言点2273字的字音对照表，按中古音韵地位排列，其中包括《报告》“音缀表”中的所有字音，便于其他研究者比较、使用。因而，这部著作又可以作为关中方音对照的工具书使用，为进一步开展官话方言研究提供了真实、可靠的大规模语料。

    总之，《近八十年来关中方音微观演变研究》采用描写语言学、历史语言学和地理语言学手段，系统描写了当代关中方言的语音面貌，论述了一些重要语音现象的微观演变及其进一步发展，用关中方言的微观演变与汉语史的宏观演变相互印证，对构建官话方言史具有重要价值。作者将语料的分析提升到音变规律的探讨，将语音特点演变与地理分布变化相结合，具有方法论意义，对同类研究具有引领作用。相信这部著作能够对我国语言资源的保护和开发，语言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的构建发挥积极作用。

    （作者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方言与文化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