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场上的怪事很多,顶有意思的是凡喝酒的人十有十个不愿醉,总是七谦八让九捣鬼,能少喝绝不多饮。常说酒场如战场,于是正面佯攻侧面迂回兵不厌诈虚虚实实,想着法子把对手灌醉。
醉了的人呢,极少有乖乖吐出过个“醉”字的,对这类人侯宝林先生的相声里有过极逼真的描绘,不说也罢。
醉酒有几种醉法,有文醉武醉,还有真醉假醉,似醉非醉。再往深处说呢,有喜醉悲醉忧醉愁醉无奈醉,加上狂醉疯醉和酒不醉人人自醉,总之,醉酒里面有大学问。
李白斗酒诗百篇,自然是典型的文醉;武松醉打蒋门神,当是出类拔萃的武醉;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把个酒葫芦挑在枪尖上,属似醉非醉里面的无奈醉,依他的酒量,恐怕五个酒葫芦也不够他醉的。
杨贵妃独宿空房,拿皇帝丈夫的风流脾气没法子,借酒浇愁,醉成海棠花,这应归入忧愁醉类。至于狂醉疯醉喜醉悲醉,总之是代代豪杰逃不脱的干系,仍然不说它了。
醉酒的人,其实大不惬意。十八岁时我初醉人生,足足睡了三天,起来后头重脚轻,在云南一座军营里寂寞地思乡,心里委屈得不行。我是被退伍的老兵们灌醉的,半斤白酒下肚,心里明镜似的,可舌头就是不听使唤,脚后跟也像被人剁去了一半,于是只好亲吻母亲般的大地。同时让胃里旅行的一堆东西重见天日,那一阵喷射状的呕吐,极像脑震荡的症状。严格说来,这首次醉酒是一次灵魂的脑震荡,它使我摆脱了少年人的稚气,吐尽了学生娃的怯懦,从此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
以后仍有多次醉酒,在撒尼山寨、苦聪村庄,我为木薯酒的清香诱惑,遂沉醉不起;在傣家竹楼、景颇木屋,我被醇香的米酒吸引,曾烂醉如泥。1977年的春节在贵州开阳征兵,正值醉酒狂欢的正月,走村串寨,翻山越岭。酒乡的醉意之浓烈,醉情之厚重,足足让我醉思绵绵,至今难以消散。
我在贵州学会了划拳,一种典型的中国特色的智力游戏,划拳为我的醉酒增添了许多有声有色的诗的氛围。或者说,它们本身就是绝妙的诗,是酒徒祖先们集体创作、率意吟哦而又传诸后世后代不朽的杰作。赢拳时的自豪与输拳时的沮丧,其实质绝不亚于任何一场心灵的角逐。划拳的效应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醉在划拳的吆喝声与手势里。
似乎扯远了,还是聊醉。
古人对醉是下过工夫研究的。读明人曹臣的《舌华录》,记载过皇甫嵩一段“醉论”,他声称:“凡醉各有所宜,醉花宜昼,袭其光也;醉雪宜夜,清其思也;醉得意宜喝,宣其和也;醉将离宜击钵,壮其神也;醉文人宜谨节奏,畏其侮也;醉俊人宜益觥盂加旗帜,助其烈也;醉楼宜暑,资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可以说是深得醉中之三昧的高论。
但我想这位皇甫君在醉的质量上没有细说,人生难得几回醉,说的正是这一点。当代著名诗人郭小川曾在大森林中与伐木工人痛饮,朗声吟道:“豪情,美酒,自古长相随。”醉得痛快,醉得洒脱,醉的质量当数上乘。可谓当代诗坛第一醉!
惜小川早逝,酒歌难唱,醉也就成为一种难得的奢望了。当然,有酒,有诗,有生活,便有醉,这也是历史的必然。“唯愿长醉不愿醒”,我指的是一种心灵的沉醉,微悟与清纯的诗句给人的美的熏陶。有趣的是:我曾给某大报投稿,谈到自己军旅生涯中的首醉人生,谈到自己因为老兵灌酒被醉得一塌糊涂的往事,当文章发表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文中的“酒”和“醉”字消失了,“酒”被置换成“辛辣的饮料”,“醉得一塌糊涂”变成“豪放得一塌糊涂”,这固然符合某种规矩,但让懂酒的朋友会看得云里雾里。这其中固然有编辑的苦心,甚至还有巧妙的借代,但毕竟离醉界是越来越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