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力量不能将她移动”

    这本诗集是何向阳和哥哥一起将母亲的骨灰海葬入水之后，她在自身的肉身疼痛中，寻找母亲的力量，寻找自我修复重生的力量时写下的。    

    正午收拾好搬到新家的最后一批书，南京耕读园书屋正式落成。阳光洒满飘窗、卧室、客厅，我翻开了何向阳的《刹那》。始料未及。本以为是一些疼痛的短诗，然而不是，大约已经超出了疼痛。而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诗，类似于俳句、断句、截句。每三段隔着一幅摄影作品。每一页一行、两行、三行、四行，最长的是最后一首七行。

    你需要一边看一边翻。翻书的时间甚至超过了阅读的时间。停留在画面上的时间超过了文字的时间。而越读越深深地把人吸住，发呆的时间超过了看的时间。读到《后记》的最后时，我望着窗外，含在右眼的一滴泪流下来。

    正午的阳光里，对面大楼施工的声音还在不断地响。而我听着已经不觉其扰。这可爱的人间，这被诗拯救的刹那，像何向阳写的：我喜欢在宁静的夜里/听远处仍在路上的隆隆雷鸣。

    从“明外郭”穿越大半个南京城，今天用的时间特别长，大概一个半小时。深秋的梧桐金叶最后绚烂着，阳光照亮了霜降之日每一张脸、每一片树叶、每一双脚步。当我赶到先锋书店五台山总店，何向阳、毕飞宇、何平、黄荭四位老师已经坐在台上。毕飞宇正娓娓道来。

    多年前何向阳手中的一个大石榴，剥出超越想象的一大碗鲜艳的石榴籽。谁也不知道一个大石榴能剥出多少石榴籽。谁也不知道一行诗，能发挥多么大的“印证”的力量。何向阳的声音、笑脸、长裙，比四年前在北京第一次见到更加安静。正如她说：心能愈身/静能养道。一个红通通的大石榴，是她经常喜欢带上旅途的，而她如今拿出的诗句，正是一颗一颗饱满的石榴籽。作为读者，被这颗石榴籽的甜醇感化，更难得的是，能从每一颗石榴籽，感受到一个大石榴的丰满、智性、安宁。我确信我能看到那个大石榴。默默地站在观众群里，默默地守护这份相遇的“神迹”：我的脚能否穿越泥泞/决定于这双手能否拨亮神灯。

    夜深人静。回到书屋，久久无法从相遇中走出，也不愿走出。把这本书轻声读出来，尚且不够。

    夜晚越是宁静，内心越是丰厚。何向阳最后一首诗写道：嗯，这一切安详宁馨/带皮的土豆/紫色的洋葱/西红柿和牛尾在炉上沸腾/昨夜的诗稿散落于/乡间庭院里的/长凳。

    何向阳手术后一只手写下：我在人间使命尚在/原谅暂不能赴你的天堂。而上一页她写的是：我站在地狱的入口/唯有儿子的阻拦能够使我得救。我由此感受到，也许这一首整体的大诗——《刹那》，里面每一个“你”，都是母亲，也都是那个爱你如母亲的爱人。当然，有的时候也是自己。自己就是“你”，自己也是“母亲”，自己也是“灵魂的伴侣”。这个丰富的“你”，几乎出现在每一个觉悟的刹那：你呼唤我/我就在/是谁站在时间的绳索上舞蹈并指示给我/你就是你所创造的宇宙/跋涉了那么多路/又远渡重洋/终还是找到了你/水中之蜜/血中之氧/心中之你/想说给你的话愈多/就愈是沉默/多年前穿过你身体的风/如今仍能将我轻轻/撼动。

    这本诗集是何向阳和哥哥一起将母亲的骨灰海葬入水之后，她在自身的肉身疼痛中，寻找母亲的力量，寻找自我修复重生的力量，寻找爱和觉悟的力量时写下的，她因此成为一个精神和肉体双重意义上的修行者。而且，这样的修行，一旦开始，就永远都在路上。36幅摄影作品上有时间标记，从2016年到2021年将近5年，修行的可视图像与文字断句相互印证。在厚厚的纸页上，创造了一座“心上的宫殿”。从此而往——“茶在炉上/你在纸上”，这座宫殿就真的长在了纸上，“你”永远住在宫殿里。当窗棂开启，便有风铃声送进——“一个觉者站在山顶/风的力量不能将她移动”。

    “觉者”不是一夕而成，是一辈子修行途中的无限次“觉”。平静之中所包含的力量，在不多的描述性语言与坚定的判断句中得以传递。这些语句里，有金刚淬炼的光芒，有偶尔露出的峥嵘，当然一切都是心灵式的，因为贴着无意识的海底，故能在阅读中产生心灵的共鸣与海啸，唤醒我们潜意识里的忧伤与力量。她说：将怨愤的芒刺/转变为黑夜星光/你必须有此能量/暗夜/谁在对岸大声歌唱/我深深地爱着/那个仍在此岸与彼岸间奋力泅渡的人/身体从不撒谎/它一笔一划记录下忧伤/我梦见那口铁铸的钟/在我手中打造完成/把玫瑰写在额上/你就能在地狱中穿行/闪电将自己插入水中/它淬火的颤栗令人心痛/心有星光/在黑夜中大声吟诵的人/得以生还。

    我们能从中看到那个以意志拯救肉体和灵魂的人。她亲眼看见寒冷、淬火、颤栗，她超越这些疼痛将自己拯救出来。她甚至超越化入水中的母亲，以更高的爱，更长远的生命，拯救自己于至暗时刻。是的，这就是这本诗集的意义——直指人生、直见人心。从感性、直觉、感觉、心灵层面，在天堂、地狱、人间徘徊，直面人生疼痛，肯定生的意义、爱的意义、诗的意义。这种肯定，以直见人心的顿悟诗句完成。

    这印证了一句话：好诗是活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何向阳不是在写诗，而是从至暗中走向活着时在纸片上、诗书旁，记录下这些断句。这是活出来的诗。面对这样的诗，或许只有从各种困境中挣扎活着，只有回到心灵的海底修行，只有回到沉默，才是阅读的开始：水追逐着水/一个修行的人/面水而坐/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