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三尺剑,明月一床书;都言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精读白族作家张焰铎的中短篇小说集《彩月》后,感其对文学之诚之痴,那种炽烈之爱,浓郁得化不开的乡情,令人折服。
《彩月》收录其四十年间创作的小说佳构,囊括了中篇、短篇、微型小说,分为“乡亲篇”“生态篇”“风情篇”“古本篇”四辑,既有穿越时空的人性之美,也有鲜明时代烙印的事件;既有一波三折的离奇故事,也有构思精巧的微雕。这些妙文佳构,集中展示了作者的功力、才气、眼界、见识和胸襟,其语言之美、构思之巧、人物之真、时代之思、风情之魅、描写之工,构成张焰铎小说的特色。
张焰铎的小说语言有两个特色。其一,语言简洁、短促、有力,富有节奏感;这点像美国作家海明威的风格,据说海明威写作是站着写的,因此句子简短。在当代大批作家受翻译文字的影响,句式冗长、制造陌生化与模糊性的今天,张焰铎小说语言的简洁是尤为难得的,应当有中国古典文学的影响。《永远的迎春花》中:“大理坝子月光也流溢着花香的春夜”单句成段,简洁且有诗意。《彩月》中:“到关键时刻,就闪,就慌,就躲,就没魂,没骨。彩月拿不准,忐忑了。”极精短的分句,将“偷腥”男人的特点显露无遗。
其二,方言俚语俗话入文,幽默诙谐,又接地气,具有乡土小说的典型特质。《奇婚记》中,说珠对扯早说:“我把眼珠抠给你,你当鱼泡踩。我把心挖给你,你当病瓜砍,我把眼泪淌给你,你当会惹你手脚长瘊子的癞蛤蟆汁汁……”这些熟稔的民间语言,体现的是民间智慧,也是张焰铎长期深入生活挖掘的语言宝藏。《酒宴》中,“‘麻雀调’、‘泥鳅调’调拢一堆,‘小哭板’、‘大哭板’板成一团,非唱得人们笑破肚皮不可。”既有地方民族特色,也极为幽默。《软磨》《老尖尖与小九九》也是诙谐之作,通篇令读者捧腹,却又内蕴深刻,以夸张的俚言土语,形象地刻划出两个吝啬鬼儿子的形象。张焰铎的小说语言,充满了草根气、乡土气、世俗气,是后辈靠普通话写作的年轻人所缺乏的。
张焰铎小说构思精巧,主要体现在其微型小说中。《握手》字数应在千字左右,却能以小见大,反映出人们内心的禁锢在时代发展中冰释。小说写在20世纪70年代,有位老放映员绰号“握手”,皆因其经常下乡放电影,那时外国电影《多瑙河之波》中有接吻的镜头,此时便满场出现“喧哗与骚动”。于是他便用话筒向场子解释道:“乡亲们,同志们,请不要见怪,外国人的接吻只相当于我们中国人的握手。”电影结束后,有对男女知青也在树林中“握手”了,并“一握定终身”。二十年后,这对夫妻竟在城里的大街上遇到当年的放映员,忍不住喊出“握手来了”,并真正地与他握了一次手! 这篇微型小说令人在会心一笑之余,便有诸多问题:改革开放之前的中国人如何面对世界? 男女之欲是美好的还是罪恶的?《握手》写的虽是50年前的事,但仍值得50年后的人们品读。张焰铎是个生活的有心人,在他看似粗犷的外表下,隐藏着敏锐的触觉。长期居住于村落之中,与村人朝夕相处,使他笔下的人物呈现出真实鲜活的特点。在同质化日趋严重的今天,他小说中的人物如水泊梁山的一百单八将,迥然不同。
他塑造的洱海周围村落中的妇女,完全不似周边地区村姑村嫂。《彩月》里女主人公彩月,是个敢爱、敢恨、离经叛道,勇于追求自由的农村妇女,这个形象与千百年来流传的白族妇女形象不同。以前文艺作品中的白族妇女大多呈类型化,坚贞、善良、勤奋、忠诚等,彩月不是这样。这篇小说,写出了浸透血与火的恋情,虽是寡妇与光棍之爱,却比少男少女之爱更为刚烈。张焰铎成功地为少数民族女性长廊推出新形象。
《醒着的望夫云》中的国佐妈,是个坚韧的白族妇女,她身处底层,如同野草。然而纵使压在草上的石头有多重,野草仍须生长。她的丈夫因为欠了赌债自缢,她的儿子刚被警察带走。这对于母亲和妻子而言,是个难以承受的打击,即便七尺汉子也扛不住。国佐妈不哭不闹,第二日仍要盖房。她去请村里要好的妇女帮忙,遭到了接二连三的拒绝。次日请工的菜蔬早已备齐,为了不防止变质扔掉,她在夜间默默切菜制作腌菜。国佐妈的形象,是少数民族女性长廊中的另类。她和彩月一样都是草根,但她没有彩月的刚烈和勇敢,却比彩月更有韧性,更能默默承受来自世间的诸多压力。《奇婚记》中的说珠,是个敢作敢当的寡妇。她爱上鳏夫扯早,便无怨无悔,将他每次到店里的酒饭钱全保存起来,以后还给他。说珠的特点是能说会道,她对扯早滔滔不绝的控诉简直如小河淌水,将自己多年对这个男人的爱与恨一股脑全倒出来。这个特点也符合她开食馆的职业。她善良,到扯早已死的妻子坟前跪拜,请求她的宽恕。她心细,给扯早的孙子准备过年的礼物。她宅心仁厚,决定和扯早将政府补偿的一万元捐给学校。说珠给读者留下的深刻印象,更多的应是她的口才,满口富有地方特色的谚语歇后语。
相比对于女性的赞美,张焰铎对男性就要批判得多些。《老尖尖和小九九》中的两亲家,针尖对麦芒,是工于心计的吝啬鬼。小说刻画了两个老头买猪卖猪,都想占对方的便宜,结果闹了个大笑话。小说幽默诙谐,却是笑中有泪,令人痛感为人之悲哀。《奇婚记》中扯早的两个儿子,锱铢必较,为根缝衣针都要大打出手。《彩月》中的社金是个光棍,却不是“钻石王老五”,而是名符其实的酒鬼;浙江小木匠沉迷于彩月温暖的怀抱,而得知彩月怀孕后就逃之夭夭。《永远的迎春花》中的男教师,却让身处农村的妻子艰难度日,还不珍惜妻子的忠爱。即便就是《软磨》中的阮茂老汉,虽然耍点小聪明逃过了批斗,保住了铜锣锅,却也显得小家子气。没有立得住的正面男性形象,或许是张焰铎小说中的缺失。张焰铎的小说,展示着浓郁的民族风情,浸透了洱海周围村庄的多彩元素,直接将少数民族地区的民族文化与小说创作相结合,有着独特的风情之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