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年的传奇将星传奇事

    当下人们对于李准这个名字大多很生疏，若回到20世纪初年，他却大大有名。甲午战争和八国联军之役后，北洋海军和淮军、甘军相继式微。新建陆军虽经小站练兵，还没有脱颖出有全国影响的将领。而在广东军界，却有一颗新星升起，他便是水师提督李准。

    作为水师将领，我知道李准这个人物，但对他的生平，我以前也缺乏全面了解。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前总编辑李昕先生是李准的侄孙，不久前出版了李准的研究专著《南海何曾隐风流》，梳理了叔祖的生平往事，让我对他的传奇生涯有了新认识。

    李准字直绳，四川邻水人。父亲李征庸，曾任广东知县、记名道、以三品卿衔专充督办四川矿务商务大臣等。李准1889至1894年三次参加乡试，没有考上举人。1895年，父亲为他捐了同知，在湖北办赈捐，次年得张之洞保举，以知府补用。至1899年，以劝捐劳绩，获保道员。李鸿章任两广总督时，派李准为广东厘金局总办，兼充海防善后局提调。李准建水军十营以护商船，保厘金征收。1905年，因“剿匪捕盗”有功，经总督岑春煊、巡抚张人骏保举送部引见，慈禧太后和他谈话之后，竟以总兵记名简放，署理广东水师提督，以正四品的补用道（文官），瞬间调升正二品的总兵（武官），并署理广东水师提督，相当于一个编制外的巡视员，一步晋升到省军级（总兵相当于准将，提督一般可相当少将至上将，目前传世的李准照片，他穿着海军上将军服），这在当时是个大异数。

    甲午战后，清政府撤销北洋海军军官编制，直至1899年4月，才开复前海军副将叶祖珪（“靖远”管带）、前副将衔补用参将萨镇冰（“康济”训练舰管带）的革职处分，分别担任海军统领和帮统领，操练北洋新购舰只暨旧有各船，以为重振海军作准备。叶、萨还借用广东水师提督和南澳镇总兵的官缺获得提拔，但并不到岗任职。所以广东水师的实际工作，就由李准代管。不久叶祖珪因病去世，萨镇冰由南澳镇总兵升任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实授南澳镇总兵，继续署理水师提督。叶、萨都是海军前辈，分别在1866和1868年进入福建船政学堂学习，并留学英国深造。李准生于1871年。叶、萨甲午战后被撤职时，他刚做得小官。他们属于两代人，到1905年却平起平坐，而那时，他只有34岁。

    英雄莫问出处，富贵当思缘由。查一下李准履历，他没有科举和军队背景，没有读过新式学堂，家族中也没有显赫大官。一个非正途出身的捐班，能够火箭般逆袭擢升，当然和他本人的办事才干有关系，也得到两广总督岑春煊的大力扶持。岑春煊在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率兵勤王救驾，深得慈禧太后信任，所保荐的人多能得到朝廷重用。当初镇压太平天国，清廷不拘一格地提拔作战骁勇的读书人，但到光绪中期，官场重归沉寂，此时新政初起，李准就成为太后破格用人的案例。此后，岑还运作将亲信陆荣廷从道员拔擢成广西提督；将更年轻的幕僚张鸣岐弄成广西布政使、巡抚，最后在三十五岁时升至两广总督，当了李准的顶头上司。而岑的政治对手庆亲王奕劻，则将向自己行贿的北洋系道员段芝贵，提拔至布政司衔，署理黑龙江巡抚，引发舆情哗然。这是“丁未政潮”中的著名桥段。

    1905年以后，晚清官场党同伐异、政争不断。庆亲王奕劻、袁世凯、鹿传霖、岑春煊都是其中要角，再加上同盟会持续组织武装起义和维新立宪派的抗争和运作，大清王朝走向末路时，一波三折，充满变数。在这几年里，李准作为广东军界的重要人物，夹杂在曾经赏识他、破格提拔他，后来又防范他、排挤他，可谓“冤家恩公”的岑春煊（1903-1906），和不到一二年更换一茬的新总督周馥（1906-1907）、张人骏（1907-1909）、袁树勋（1909-1910）张鸣岐（1910-1911）之间，埋头做事，小心伺候，应当说很有本事。这些总督，分属对立的政治营垒，彼此斗得死去活来。尤其是岑春煊，行事彪悍，手段狠辣，当年有善于“屠官”的风评，却都看重他的干才，用他去剿土匪、收捐税，更靠他去镇压频频起义的革命党。李准曾经聘请汪精卫给他儿子做家庭教师（1902-1903），又是孙中山、黄兴发动的钦廉起义（1908）和广州黄花岗起义（1911）的镇压者，是革命党人咬牙切齿，必欲暗杀而后快的头号对象。武昌起义爆发后，他竟暗中与党人胡汉民暗通款曲，宣布反正，并促成广州官军放弃抵抗，和平交接政权，成为辛亥革命的功臣。他的机敏善变，他的生猛玩命，他人生中的一场场匪夷所思的曲折反转，可以拍摄成波澜壮阔的年代剧，令人惊叹和扼腕。

    李准在水师提督任上做过两件重要的事，直到今天还被人们传诵称道。

    一是在1909年3月派“飞鹰”驱逐舰去东沙岛巡阅，将私自插着太阳旗在岛上开发鸟粪的日本人驱逐走，并引发清政府对日本交涉，最终收回东沙岛。

    二是在1909年5月，他率领“伏波”“琛航”舰去西沙群岛巡航。相比从前，中国近代海军的军舰虽然也常下南洋访问和训练，但以考察南海岛屿为目的，这是头一次。“伏波”是1870年福建船政建造的第四号舰，“琛航”1873年下水，都是旧式木壳舰船，排水量1258吨，舰龄和李准年龄相仿，李准却亲率老船，冒着风险，在西沙群岛巡弋，在一座座珊瑚岛礁上竖立石碑，升起龙旗，测绘海图，并为岛屿命名，这样严格按照国际通行方式进行的宣示南海主权和科学考察活动，在中国历史上恐怕是第一次。他一共命名了十五个岛名，现在岛名还在使用的，包括琛航岛、甘泉岛和珊瑚岛。他还将西沙群岛主岛以自己的家乡命名为“邻水岛”，就是今天的永兴岛。以两广总督张人骏的家乡命名的“丰润岛”，就是今天的东岛。他曾用五言诗的形式记录这次活动：

    又有西沙岛，距琼二百程，中有洲十四，版图无主名。

    余带两舰至，并带测绘生，各种匠人齐，小工百余人。

    此时清政府正陷入全面危机、苟延残喘，李准却一天也没有忘记东沙、西沙是中国的神圣领土。他曾明确指出，亲临西沙，就是要将其“收入版图，作为中国之领土”。这两次巡阅，有力捍卫了中国在南海诸位岛的主权。后人应当记住这段历史。

    顺便说一下，陪同李准驾舰巡阅西沙的部将，都是关注甲午战争史读者的老熟人：一位是林国祥，丰岛海战中的“广乙”管带，此次分管编队航行；另一位是吴敬荣，早年的留美幼童，唐绍仪的同学，黄海海战中管驾“广甲”，此次为“伏波”管带。对他们漫长的海上生涯来说，巡阅西沙，也是一段罕有的光荣。

    李鸿章曾说：李准“明诚诚笃，果敢有为，必有成效。”张之洞评价，李准“才具优良，志趣坚定，实心任事，历久不渝”。岑春煊、张人骏在保举他的奏折中指出：“求之今近统将，实为不可多得之才。”革命党人胡汉民说“粤东省城九月反正，以李直绳君之功为最”。黄兴更说：“粤省光复，公树伟功，从前公仇，一概消释。”连昔日的政治死敌都能握手赞誉，李准的人生真是多彩多姿。

    李昕先生认为，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李准，“可以说他是中国近代史上为维护南海主权和结束清朝帝王统治作出重要贡献的爱国将领”。

    大家不妨读读这位传奇人物引人入胜的传奇故事。

    《南海何曾隐风流——清末广东水师提督李准纪事》，李昕著，海南出版社2020年9月，5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