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林黛玉有中年

    几百年来，读《红楼梦》，人人都为黛玉个性的纤尘不染而感动。她涓洁得不像尘世中人，而像一个仙界的奇葩丽姝。黛玉生性是这样“喜洁难寻偶”，我们很难想象她会结婚、生孩子，或她也会有柴米油盐的烦心事。

    《红楼梦》诞生以来，有多少人殷殷希望黛玉能够活下来，活到她花好月圆、成婚成家的那一天！准此，读者又无休止地试图想象黛玉如果真的活下来，有了家庭，她的中年该是个什么模样。

    其实，在现实世界中，真的有个结婚以后的林黛玉。通过她，我们能够看到一个敏感、飘零和羸弱的才女在离乱、奔波和动荡世道中是怎样挣扎、生存的。这个人物，就是剧作家曹禺女儿万方写的长篇纪实作品《你和我》的女主角、她的妈妈、曹禺的第二任妻子方瑞。

    方瑞是清代著名金石书法大家邓石如六世孙女。其母亦系出名门，是桐城派散文名家方苞后代。她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因其幼时娇弱，家里不舍得她入学，引名师在家培养教育。方瑞没读过大学，但文化素养优异，工诗善词；书法绘画也都有非凡造诣。著名现代诗人方令孺、方玮德皆其族人。方瑞从小接触皆著名学者和诗人、艺术家，故眼界极高。杨振声、邓以蛰、胡适、蔡元培、赵太侔等彪炳中国现代史的名人皆点提面教过她，而接触过方瑞少女时代的新旧文人常惊为天人。方瑞父母的目标是把她“培养成一个大家闺秀”。她是活着的古典美人——美人在这个世上永远不缺，难得的是她那骨子里的气质和阆苑仙葩般的孤高和仙氲。

    方瑞的不幸跟黛玉有同有异，但她最大的不幸是生在乱世。可乱世的血泊里也能生长出凄艳的花朵，她一生夙缘是遇到了才子曹禺。经历了沦肌浃髓的爱和无尽的等待，苦恋的销魂和折磨已把她蹂躏到九死一生。但最后，天可怜见，方瑞终于嫁得了有情人。她一生最大的勇敢就是背叛家庭、挑战世俗并为爱情豁出去了一切——为了这一搏，她似乎耗尽了全部的精力和勇气。此后的日子，她只愿呆在家里厮守有情郎，回到琴棋书画当中。

    可时代变了，它容不下锦心绣口和卿卿我我。即使不去工作、不走入社会，方瑞却躲不掉时代的摧折。她没能活到晚年。她跟林黛玉一样，都多愁善感，缺少现实感和在乱世生存的能力。而且，她们都吃药甚或仰药为生。方瑞吃的却是致命的药，它能使人一时躲开现实，黑甜一梦；但它也可以使人一觉不醒。就这样，在1974年七月溽热的一个夏夜，她静静地走向了梦里的远方。

    当年的岁月沉埋了无数个方瑞。我们今天能够知道她，是因为她有个当作家的女儿万方。其实，方瑞更有个名字如雷贯耳的作家丈夫曹禺；但可惜在她受苦的时候，他虽有能惊天地泣鬼神的笔却没能写下她的故事。那时的曹禺不能写也不敢写。

    又过了好多年。方瑞的故事几乎湮灭了，可万方却不能忘怀妈妈的悲剧。此后的日子，重重复重重，她花了好多好多年来理清妈妈的一生。在《你与我》中，她没有专写她那更有名的爸爸，却把笔转向了差不多“平生未展眉”的妈妈。

    万方这样选择、这样写是需要勇气的。譬如说，她的姨妈就不同意她这样“诋毁”母亲，“好姨”不止是不合作、拒绝提供情报，她甚或提供假情报来误导她的写作——从《你和我》中，我们能够看到这些真实的细节。写方瑞，必然要写隐私、写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有些伤口其实早已结痂愈合了，如果再次揭起，必然撕开一些血淋淋的东西；这里面有社会的、有时代的、有家庭的……古语曰“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亲者讳”，万方该怎么做？从《你和我》的成功，我们可以看出万方对此交了一份令读者和她本人都满意的答卷。她没有充当全知全能的叙述者，而只选择了女儿的角度。她想写的，是自己珍贵童年的刻痕、生命的回忆和心灵的倾诉，是大时代的一个侧影，而不仅是一部名人传记。

    《你和我》毫无疑问是一部贮满了史料细节和上下文背景的立体回忆。传记和纪实文学的灵魂是真实，作为传主的亲生女儿写父母，这里面的事实和情感能否做到客观真实？读完这部满是血泪的传记，相信读者对之一定能有自己的答案。

    万方大量使用第一手材料，特别是书信，以及对人物原话和一些细节的回忆，来还原父母辈的人生故事和心灵世界。它让当事人和事实说话。惟其如此，它有着质朴感人的力量。万方也是一个文章剪裁高手。虽曰往事回顾，但这本回忆录的叙述手法绝不是史料的堆积，她巧妙利用时空穿插和多声部立体呈现方式来述说往事。虽然“身在此山中”，但她却能用俯瞰和回溯结合的角度来展示过往生命中的点点滴滴，把寻常编缀成斑驳锦绣。

    《你和我》不止是一本书，它也是一段溪流，溪流的汇总能变成长河。它述说的远不止是一个家庭的悲欢，而是一个民族在动乱时节的一段痛彻心扉的经历。

    《你和我》里隐约有着一种希腊悲剧般的崇高和静穆。记得哲学家黑格尔曾经说过：当历史的巨大车轮前行的时候，它一意前行，有时会在不经意间践踏到无辜的花草。

    天道无亲。更何况，历史不只是会前进，它也会倒退。就在这巨轮来回滚动碾压的时候，受到蹂躏的，有时候还不只是花草。方瑞的悲剧，是大时代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