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说是基督教文化的一个重要内容,大意是:当基督重新降临人世,所有活着的与死去的人都要接受“最后的审判”,那些有罪不改的人和不信上帝者将被打入地狱。有关地狱最有影响的一个早期描述,出自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诗人但丁的《神曲》。“通过这部作品,但丁·阿利基耶里实际上重新界定了中世纪对罚下地狱的理解。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有趣方式,让地狱的概念深入人心。几乎一夜之间,但丁的作品便将虚无缥缈的地狱具体化成清晰、可怖的场景——震撼人心、触手可及而且令人过目难忘。”这是美国作家丹·布朗在其兰登系列悬疑惊悚小说《地狱》中的话,只是他讲述的是一个当代故事,但丁及其《神曲》不过是他铺陈叙事的引线而已。
明年将是但丁逝世700周年,一些重要的纪念活动已经在他的家乡拉开序幕。例如,意大利议会宣布今年的3月25日为首个“但丁日”,因为学者们考定那是但丁在《神曲》中开始游历地狱的日子。在新冠病毒肆虐全球的时候,宅在家里重读这本与生命和人类前途有关的惊悚小说,不由生出一些应时的感想来。
《地狱》的故事梗概是:哈佛大学符号学教授罗伯特·兰登,接受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伊丽莎白·辛斯基的邀请,来到佛罗伦萨协助寻找生物病毒的线索,刚有一点头绪就遭遇袭击,醒来发现自己失去了近期的记忆。女医生西恩娜在其外套中发现一个标有生物性危害标志的钛金圆筒,兰登却想不起这个东西是从何而来的。随后他们两人遭到一连串的追杀与围捕,最终都化险为夷。与此同时,兰登的密码学与文艺复兴文学艺术的知识引领他们先后来到佛罗伦萨的维奇奥宫、碧提宫和圣母百花大教堂、威尼斯的圣马可大教堂。在威尼斯的时候,兰登被世卫组织派遣的特工找到并在辛斯基帮助下恢复了记忆,而得到藏毒地点线索的西恩娜则抢先抵达伊斯坦布尔。兰登、辛斯基等人随后赶到,从还是博物馆(可能不久就要变成清真寺了)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一直追到拜占庭帝国的战略蓄水库地下水宫。不过此时盛有毒菌的容器已经破裂,病毒正在水中扩散并通过空气迅速传播。
《地狱》是丹·布朗创作的第四部兰登系列小说,与前三部以及后来出版的第五部一样,主人公都是兰登,同他一道卷入风波的还有一位美貌的知识女性。不过与《天使与魔鬼》中的维多利亚、《达芬奇密码》中的索菲、《失落的秘符》中的凯瑟琳,以及后来出版的《本源》中的安布拉都不同,《地狱》中的女主角西恩娜虽然算得上聪明美丽,却不是一个可靠的拍档,而是企图利用他来找到藏毒地点的危险分子。
西恩娜是整个故事得以展开的关键,这个人物显得十分诡异:她自幼聪明异常,智商高达208,还具有高超的表演天才,但是因为无法融入学校生活,遭到同学们的嘲笑;她曾参加人道组织救助贫困者,却险遭强暴;她一直感到孤独,直到遇到一位遗传学狂人与亿万富翁贝特朗·佐布里斯特,才觉得找到了一位心灵伴侣,并矢志与他一道拯救世界。令人想不到的剧情反转发生在伊斯坦布尔,在金角湾劫得快艇成功逃脱之后,她又主动返回到兰登身边,小鸟依人般地向后者讲述个人的经历并表明心迹,说自己的目的是阻止悲剧发生,只是不信任世卫组织和疾病防控中心之类的机构,认为病毒一旦由它们获得最终将被政府利用。兰登对她给予同情和信任,两人惺惺相惜互吐衷情。最后,西恩娜跟着辛斯基登上前往日内瓦的专机,去世卫组织总部完成自己的救赎。
重要的是,根据书中的交代,兰登等人赶到地下水宫殿时,病毒已经泄露将近一个星期;更可怕的是佐布里斯特选择的是一种传播速度极快的病原体,一旦释放将完全无法阻止。正如书中西恩娜对兰登所说:“这种病毒刚从蓄水池里的泻湖中释放出来的那一刻,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就会开始。每一人只要进入那个洞窟、呼吸过里面的空气,就会被传染。他们会成为病毒宿主……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帮凶,将病毒传播给其他人,诱发呈指数级传染的疾病,而这种疾病现在已经像森林大火一样蔓延到了世界各地,病毒已经进入了所有人体内,你、我……所有人。”
这个结局十分恐怖,西恩娜这个人物更显得令人费解。根据小说改编和拍摄的美国电影《但丁地狱》就对情节做了重大改动:影片中的西恩娜从始至终都是佐布里斯特的死忠,在试图引爆装有病毒的容器失败后自尽,世卫组织将尚未泄露的病毒带走。人类得到拯救,罪犯死有余辜,标准的好莱坞娱乐片结局。
故事大王丹·布朗为什么要安排这样一个晦涩的结局,并对西恩娜这位放毒罪行的共谋寄予同情呢? 这要从病毒的制造者说起。
佐布里斯特不仅是一名富可敌国的遗传学家,还是马尔萨斯的忠实信徒与超人类主义运动的积极行动者。按照他的理论,地球能够维持人类繁衍生息最理想的人口总数应该在40亿以内,现在却已达到70亿,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以惊人的速度增长着。战争、灾荒和瘟疫都曾抑制过人口增长,但是代价过于残忍。佐布里斯特认为,当代生命科学可以为解决人口膨胀提供一个“仁慈”的选项。因此他制造了一种影响人类生育的“地狱”病毒,希望它成为当代人类复兴的催化剂,就像当年的黑死病为文艺复兴铺平道路一样。他认为黑死病造成的三分之一死亡率是大自然在可控范围内进行优胜劣汰的恰当比例,因此他的“地狱”病毒——一种超人类主义黑死病,将侵入所有人类的DNA并代代相传,但只会在一定比例的人身上被激活,最终使得地球上三分之一的人失去生育能力。
至于哪些人会中招,性别、族裔、阶级、国籍、居住地,书中都没提,只是说病毒会“随机”挑选激活的对象。这样作者就回避了优生学与国际政治这样的敏感话题,但也令小说的科学性打了折扣。
佐布里斯特向世卫组织推销自己的计划遭到拒绝,于是通过一个叫“财团”的非法集团隐居起来实行计划。为了挑战世卫组织的权威,他事先把那个钛金圆筒交给辛斯基,又写了一封告知详情的密信给得意女弟子西恩娜。在一切安排妥当而病毒已经开始泄露时,佐布里斯特在世卫组织特工的追逐下自杀身亡。怀着不同的动机,西恩娜与世卫组织都想借助兰登的学识找到藏毒地点,佐布里斯特雇用的非法集团则拼命阻挠他们的行动。
接近“尾声”的第104章发生在伊斯坦布尔的瑞士领馆里,虽然已是深夜,西恩娜与辛斯基之间还在进行一场耐人寻味的对话,兰登作为一名旁听者也在现场。她们首先讨论了采取补救措施的可能性,例如在分析病毒结构的基础上,制造一个与之相克的品系,然而任何人也无法保证设计出来的东西不会产生新的可怕后果。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辛斯基突然说出一句令人惊愕不已的话:“当然,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我们有可能根本就不想对付它。”接着辛斯基告诉西恩娜,尽管自己不赞同佐布里斯特的方法,但是认为他对世界现状的分析是精确的,我们居住的星球的确面临着人口严重过剩的问题。辛斯基邀请西恩娜去参加世界卫生组织准备行动
计划的会议。书中写道:
……兰登插嘴道。“西恩娜,关于这种病毒的任何有意义的讨论都需要建立在对其来龙去脉的了解之上。辛斯基博士和她的团队需要构建一个道德标准,以评估他们对这场危机的应对措施。她显然认为你身份特殊,能够给这次对话增加分量。”
“恐怕我的道德标准不会让世界卫生组织高兴。”
“很有可能不,”兰登说,“正因为如此,你才更应该去那里。你是新一代思考者的代表,可以提供相反的观点。你可以帮助他们理解贝特朗这种空想家的心态——他们是如此杰出的个体,信念强大到以天下为己任。”
就这样,共谋嫌疑犯成了新一代思考者的代表。最后,西恩娜成了真正的主角,慷慨陈词地为她(也就是她的恩师与情人贝特朗·佐布里斯特)的哲学辩护:
“还有各种新哲学。”西恩娜补充说。“超人类主义运动即将从暗处走出来,爆发成主流思潮,它的一个基本信念就是我们人类有道德义务,应该参与自己的进化过程……运用我们的技术来改进我们这个物种,创造出更好的人类——更健康、更强壮、拥有功能更强的大脑。这一切不久都将成为可能。”
“你不认为这些信念与进化过程相冲突?”
“当然不,”西恩娜毫不犹豫地回答,“人类在过去数千年里以不断递增的速度进化,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发明了许多新技术——钻木取火,发展农业来给我们自己提供粮食,发明疫苗来对付疾病,如今则是制造基因工具来改造我们的躯体,让我们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里继续生存下去。”她停顿了一下。“我认为遗传工程只是人类进步漫长过程
中的另一步。”
辛斯基没有说话,而是陷入了沉思。“那么你认为我们应该张开双臂拥抱这些工具。”
“如果我们不拥抱它们,”西恩娜回答,“那么我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如同因为害怕生火而被冻死的穴居人一样。”
小说没有交代人类最终如何应对这样一场全球危机。通过辛斯基与西恩娜的对话,我们可以猜测世卫组织总干事已经倾向于采取一种绥靖主义立场。或许这也透漏了丹·布朗本人企图通过《地狱》表达出来的思想:科学与技术不但改造自然,而且终将改变人类自身。联想到他的下一部兰登系列小说《本源》,内中的人工智能科学家埃德蒙认为,2050年前后人类将退出历史舞台,一个他们亲手创造的新物种——人机混合物将成为地球的新主宰;即使如此,我们也不必害怕,因为只要人类的创造力与爱的能力得以延续,未来就不畏惧任何黑暗。
两本书的结尾都显得有些突兀,光明的尾巴好像是硬安上去的。聪明的丹·布朗似乎有意为读者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间,因为他知道:对于技术与生命这样复杂的伦理问题,《地狱》这一类大众畅销读物是无法承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