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了解候鸟,想必都是通过法国纪录片《迁徙的鸟》。影片开篇那句“这是一个关于承诺的故事”,饱含情感而富有张力,是对候鸟每年春秋从不缺席的迁飞最为贴切的浪漫主义描述。《迁徙的鸟》让我们记住了优雅的大天鹅、飞越冰雪的斑头雁、冲破漫天风沙的沙丘鹤……令我们感动于生命的执着。在种类纷繁的候鸟中,还有一类其貌不扬的鸟,它们仅有一只咖啡杯那么重,却能够沿着大陆的海岸线不知疲倦地飞行,每年迁徙总路程长达上万公里。这便是很多人都叫不上名字的滨鹬。
初识滨鹬,是在位于长江入海口的崇明东滩自然保护区。谭维维《如果有来生》里有这样一句歌词:“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而我在读研的三年,每年早春,江滩依旧寒风凛冽之时,都会去大海的岸边,等这些候鸟飞回来。滨鹬,是我在那三年里“朝思暮想”的研究对象。
这些候鸟只是海滩的过客,仅在那里做短暂的停留,它们真正的目的地是北极地区。停留,是为了“补充燃料”。一旦在滩涂着陆,滨鹬便开始分秒必争地觅食增肥。它们能在短短的十几天时间让自身体重翻倍,然后用双翼切割气流,乘风破浪,继续前行。这一路上它们大概会停留两三次,但一定会在春夏之交赶到北极圈,组建家庭,迎来新生。
我要做的,是摸清滨鹬在崇明东滩这个“加油站”的食物组成。身为吃货,选择跨物种研究吃喝,似乎也是非常奇妙的事情。
这些小鸟羽色并不艳丽,若非特意寻找,你很可能会错过它们——那不就是一片荒滩吗?什么都没有啊。的确,它们就像是深灰色泥滩上略带起伏的波纹,远远望去,几乎与泥滩融为一体。
喜欢看动物吃饭的我,总会拿着双筒望远镜密切关注远处正在闷头觅食的鸟群。待它们吃饱喝足换场的空当,就兴冲冲地走上前去,如获至宝地捡拾新鲜的粪便。每坨粪便被小心地从泥滩上刮起,装入一个离心管中,再放入背包。
透过解剖镜的镜筒,这些粪便将被放大数倍,我在视野里记录被鸟儿强大的肌胃所压碎的蛤贝和螺壳,试图搞清楚究竟是哪些美味给这些候鸟提供了如此持久的飞行动能。
滨鹬是鸻鹬的一类,英语中这类鸟被称为shorebirds,直译是“滨鸟”,意思是在海滩活动的鸟儿。这些鸟儿虽然常在海边活动,却并不会游泳,只是受惠于反复冲刷海岸的潮汐,沿着浪花的起落,把感觉敏锐的喙频繁插入泥滩中,觅得栖息其间的底栖动物。
崇明东滩所处的这一条航线被称为东亚-澳大利西亚迁徙路线。在全球的八条候鸟迁徙路线中,这条路线上迁徙鸻鹬的种类和种群数量位居首位(共计50多种,超过500万只[Stroud等人,2006年])。这也是当今全球鸻鹬类生态学家非常关注的一条路线。在这条路线上,除了东滩,辽宁丹东的鸭绿江口、江苏的条子泥滩涂等地也是鸻鹬重要的中途停歇地。
当编辑后不久,领导建议我接手关于红腹滨鹬的一个选题。这就是美国学者黛博拉·克莱默的《绝境》(TheNarrowEdge)。该书曾获美国国家科学院科学通信好书奖。红腹滨鹬是滨鹬中繁殖羽最为鲜艳的种类之一。从头侧、颈部往下直至腹部,在繁殖期都会变成褐红色(亦称锈红色,很是贴切),也因此得名。
翻着手里的英文书,不时在字里行间发现冈萨雷斯、皮尔斯马、范吉尔斯等曾在文献中多次看到的科学家的名字,我感到特别兴奋。于我而言,能经由这本书与作者、译者相遇,与更多从事鸻鹬保护的科学工作者取得联系,实在是奇妙的缘分。
作者克莱默写的是美洲迁徙路线上的红腹滨鹬。她追随这条路线上的红腹滨鹬,和各地的科学家同行,从南半球的火地岛一路来到北极圈。其间她与科学家们乘坐过小型直升机、狗拉雪橇、全地形交通车等多种交通工具,经历过迷雾追踪、蚊虫肆虐和冰雪风暴。在她笔下,红腹滨鹬的迁徙与生存不再是数据库里不为大众所知的科研论文,而化作一个关于绝望和希望的故事,一部娓娓道来的自然文学作品。
在这条航线上的红腹滨鹬rufa亚种,每年都要经过一处算不上度假胜地的海滩——特拉华湾沿岸。多年来,只有当地人知道,这里其实是“丰饶的海湾”。特拉华湾的魅力,在于另一种古老的生物选择了这里作为延续自己生命的地方。这种生物叫鲎,长相奇特,接近圆形的甲壳附着一根长长的尾巴,当地人常叫它们“大餐盘鱼”,又叫“马蹄蟹”。或许在国人眼里,它们长得更像是一口翻过来的平底锅。
每年春夏之交,鲎在满月之夜的特拉华湾浮出海面,上岸产卵。而红腹滨鹬的抵达和鲎的产卵时间总是惊人地同步。没人知道它们是怎样做到的。饥肠辘辘的鸟群是为丰饶的鲎卵而来。这些针尖般大小的鲎卵质地柔软,利于鸟儿消化吸收,它们密密匝匝地铺在海岸上,仿佛取之不竭的宝藏。大群红腹滨鹬在这里疯狂饕餮,迅速为自己“贴膘”。
曾经,特拉华湾鲎的数量惊人地多,多到会在海滩上“叠罗汉”,多到可以粉碎了用来制作猪饲料。鲎卵为红腹滨鹬和其他鸟类提供了迁徙所需的食物。尽管鸟儿吞下的鲎卵数量惊人,却从未威胁到鲎的生存。然而,随着鲎体内蓝色血液的功能被发现,提取鲎血以制备鲎试剂的生物医学行业与传统的鲎饲料行业一起威胁着鲎的种群数量。
以红腹滨鹬为代表的鸻鹬类于是难以获得充足的食物,不仅迁徙期的能量得不到保证,而且整个种群的繁殖成功率都会遭到打击。围绕着红腹滨鹬和鲎,还有很多其他与之关联的生物都受到了影响。不只是在美洲,我国东部沿海地区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迁徙季在泥滩上觅食、如云霞般在头顶飞过的鸻鹬,是科学家眼中最美的风景线,而这道风景线正在缩减。
但“绝境”并不意味着“绝望”。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红腹滨鹬的命运。在一些地区,通过科学家和热心民众的不懈努力,滨海生态系统已经得到慢慢恢复。鲎的种群恢复赋予我们希冀,也增强了我们的信念。
大灭绝时代,相信我们仍能通过努力,让一些物种“绝处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