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军送我一本《孤独的大师》。这本图文兼收的艺术家评述,曾于18年前初版,此次移至商务印书馆再版(增订版),作者不仅重新修订了文字,且增加了两篇新作《被遗忘的“四季诗人”:西斯莱》《一个罪犯与圣徒:卡拉瓦乔》,还对丢勒一篇,做了较大的增补与润色。
我与侯军结识近30年,《孤独的大师》初版之时我便得到一本,从中窥见一个学者型记者对西方古典与近代造型艺术家的痴迷与钻研。侯军素爱散文,早年投身《天津日报》,师从的便是当代散文大家孙犁。他同时也喜欢欣赏绘画与书法,利用采访的便利,与不少书画名家时相过从。一帙浩繁的大师谱系,眼光瞄准的西土,笼括了达·芬奇、丢勒、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伦勃朗等十三位如星辰照耀的画坛名擘。
这些画家或同处一个时代,参商互掩;或相距三四百年,遥相呼应。有的生前大红大紫,却遗憾连连;有的活着籍籍无名,死后却备极哀荣;有的,情爱与绘事齐辉;有的,终其一生未得片言只字的爱情滋润……
大师是因为名作而扬名立万的,如《蒙娜丽莎》之于达·芬奇,《大卫》之于米开朗基罗,《主显圣容》之于拉斐尔。达氏、米氏、拉氏,生活在同一时代,尽管年龄有别,画风有异,趣味不同,但是在那样一个宗教主宰的世风情境之中,他们的笔触,都离不开教皇的制约,用当今的时髦话语,就是宰制。他们的题材也多以基督、圣母、圣迹为宗,但是因了个性不同的原因,他们的生活轨迹和艺术成就又大有不同。譬如十分擅长综合他人之长、扬长避短的拉斐尔,几乎是初出茅庐就实现了“脱贫致富”,但一味订单式的接活,即使是天纵之才,也经不住市场烈焰的炙烤与熏灼。大量的订单是可见的银两的兑付,同时也是对一个天才的无情磨蚀。
也许有了太多人生历练的缘故,作者在画家几百年前的旧地流连盘桓之时,赞叹、低吟与遗憾之际,更多却是持一种宽容的襟抱。作者是在描述,也是在对话。是在与艺术家对话,也是在借艺术家各自不同的命运,与自己的内心对白。
巨星达·芬奇可以称得是伟大而完美的,但是他晚年也沉浸在一种难以排解的失败情绪之中,他不是不努力,也不是不具备攀上高峰的才华与潜能;他几乎没有一分钟懈怠,一直在忘我劳作。只因为他给自己设定的是一个巨匠亦难及的目标。米开朗基罗是奔放的热烈的冲动的。可他在干活的时候,能够成日累月地把自己铆在画壁前。在72岁高龄之时,他接受了执拗的教皇的重任——担任圣彼得大教堂的总建筑师,这个岗职上他一守就是16个春秋,其间经历了4个教皇的驾崩和登基,经历了无数新老对手的诬陷和阻挠。设想他如果改行它作,将创造出怎样的价值,怎样的新锐与璀璨?然而艺术家一以往之的坚定、从容与澹定,难道不正是他们为千秋仰为万世师的基石吗?!
英国籍的法国画家西斯莱,在19世纪印象派群体头角峥嵘的年代,是做出过卓越贡献的一位,命运不公,当同侪莫奈、雷诺阿、比沙罗不仅收获了盈抱的鲜花,也收获了丰润的报酬之时,他却因了内敛、低调与另类——譬如印象派们大都转而以热闹的码头、沸腾的车站以及灯红酒绿的舞会呈现某种“现代性”,可怜的西斯莱还在固守河流、村庄与牛羊,其结果在收获孤独的同时,兼收了穷困。然而对画家来说,堪可慰藉的人生便是比他大五岁,与之厮守了三十多年的妻子鄂珍妮,没有这位曾为花店主人兼模特的女人默默相助,很难想象困厄经年的西斯莱,最终会成为莫瑞小镇的一座永久的纪念碑。
不能不说说拉斐尔,拉斐尔是有顺从、听话、善于经营的“毛病”。但是完全的昧于世事以及不懂经营,就一定是艺术家的财富?换句话说,作为艺术家就只能接受盘剥或一味的桀骜不驯?固然凡事都有一个度,一旦越界则过犹不及。拉斐尔当然也要为自己的某些行为付出代价。稳重和温顺是拉氏的优点,也是他的不足。关键还在一个度,可是又有多少天才的艺术家能把握得好这个度呢?
大师们的孤独,究其实,是因为个性的突显与时代局促的矛盾。或因思想的前瞻,或因个性的压抑,或因目标的过于远大与庞大,或因久事丹青的执着而抑郁,当然也不排除疾病、穷困与老迈……
孤独或许是大师成材的必要条件之一,侯军笔下的艺术家,孤独与孤独,又个个不同,尤其是晚景的孤独,活化了他们的不同选择,不同棱角,不同结局。
达·芬奇孤独于未遂其志,米开朗基罗孤独于未逞其情,拉斐尔孤独于未展雄才,卡拉瓦乔孤独于未脱劫难。作者把最痛心同时也是最醉心的一票,投给了梵高。梵高之死是一个谜,痴、贫穷与精神病都是各各在理的比拟,作者认为因贫穷导致的困窘,因无人惜顾导致的孤独,都是导致凡高走向绝路的因由。当37岁的梵高在奥维尔小镇外的麦田里掏出一把左轮手枪,笨拙地对准自己的腹部开枪时,他自己并不知道,一个旷世奇才陨落了。侯军认为,艺术界也有三种人,那些终身在前人划定的轨道里兜圈子者,转了一生不知路在何方,此之谓卫星;那些拥有一定能量,但必须靠着别人的光亮才能发光者,谓行星;那些高悬九天之上,恒定不够,光耀千秋,其艺术能量足以照射苍穹,泽被群伦者,谓恒星。以梵高之才智,之影响,当在恒星之列。作者将精彩的展列与精辟的分析融于一炉,文笔优雅,激情磅礴而不失理智,鞭辟入里而兼及白描。
孤独,是恒星的宿命。它不仅容不得自己的欺世盗名;也容不得他者的靠近与感激。它永远的使命,就是将自己巨大的能量与不竭的光泽发散给众多需要抚慰的星体。这是作者的结论,也是我们值得为人类艺术史额手称庆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