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让眉的《所思不远:清代诗词家生平品述》(浙江古籍出版社2020年5月),首篇《帘幕后的箕坐》即令人惊艳不置。如是篇传主朱彝尊的《洞仙歌》词句“红墙开窔奥,转入回廊,小小窗纱拓金屋”,此文之佳构,亦如园林般有着迤逦回环之味。它的照壁萧墙乃是文天祥遗落在人间的一方端溪老坑石砚玉带生。由玉带生在清初与朱彝尊的一次相逢,读者被引入这园林,而文气北构西折,廊腰缦回,作者从朱彝尊的家事童年叙起,而读者的目光则追随着传主,遍历读书、国变、成婚、偷情、游幕、出仕、遭谪、交友、著述,终于又落回到那历经了河山变故、几度易主的玉带生,以及传主那首“结构与音韵绞缠”得几近完美的长诗《玉带生歌》。《帘幕后的箕坐》篇洋洋数万字,即使是捋着朱彝尊的生平线走、“间缀以诗话,述其本事”的时候,也仍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行行重重,美景仰俯掇拾。
《所思不远》是一部评述清代诗词家的集子。读者拿到这部集子,首先大约不免要问这样一个问题:清诗清词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若何?蜀人杨虚白氏为让眉女史多年的诗友,他在序言中已开宗明义地给出了答案:“学界向有争议,争议不在其优劣,而往往在能否挑战唐诗宋词——亦即其成就之高,已成公论。”清代诗词的成就,依照主流的观点,是由清初的“国家不幸诗家幸”与清末的“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造铸的,而《所思不远》的选目,涉朱彝尊、陈维崧、纳兰容若、王昙、金礼嬴、黄仲则、龚自珍、谭嗣同、吴保初、李叔同,凡十子,若执其两端观之,确然大量搭接清初与清末两个时段。然作者所展开的一幅幅生平画卷,那些嵌框在征服王朝背景内的诗人、词人,及其生命中的恒星与过客,他们所汇就的诗音,皆为繁而诡的复调,绝非单线的黍离之叹或救亡之声。生命与诗章蟠互着,文错结辙,不能切分,这一组组九曲珠般的宝钿,其谁解之?沈约尝叹“知音者少,真赏殆绝”,而这十位清诗词家说来可是真真有幸,百代之下,他们能得让眉女史,不但婉解郑笺,且又知赏微意。
作者的笔,戛玉锵金,始终保持与她的传主同频的诗性。谈及朱彝尊写与妻妹山嫦的《静志居琴趣》情词、《风怀》情诗,她留意到“水”与“楼”的意象在这场禁恋中屡见重出:“送别山嫦,总在水边,含悲商略,则每有高楼。”让眉的对朱词的批注,“泪眼、风雨、离人语,语象飘零,离披屑瑟,破碎断续”,本身也代入了朱词的语象飘零、离披屑瑟。
对所涉诗词的事典、语典,作者的知识储备惊人地丰富。若不知祢衡的“阴怀一刺,既而无所之适,至于刺字漫灭”之典,如何解得“一刺怀中磨灭尽,回走风尘燕市”?若不知李长吉的“皇天厄运犹曾裂,秦宫一生花底活”原句,如何解得“幽闺匿迹那可久,花里秦宫君知否”?述其本事者,则在作品外,必详知诗家的交游与生平。王昙生乾嘉间,功名不过举人,又不以考据见长,虽跻身“后三家”及“江左三君”,又与黄仲则齐名,今人实则多对他闻所未闻。其妻金礼嬴擅画,名头甚或更响。王昙擅弹琵琶,名句是其《哭霸王诗》中的“江东余子老王郎,来抱琵琶哭大王”,专精一点的研究者或还知道他落第后“以斗酒牛膏合琵琶三十二弦,侑祭于西楚霸王墓”的轶事,同时感兴趣金礼嬴的读者,或许亦了解伉俪二人“前船宾客后琵琶”的潇洒浪漫。然王之姨丈舒铁云某日访王、金,以其所见遗诗“国手琵琶国色听”――这类偏冷轶事恐怕就很少有人知闻了。类似此等,在评析十家的生平时,作者也都一一剥啄点到。
儒家诗学主张以政治或伦理的眼光解诗,当代的文学批评则常以各种中西理论解诗。笔者最近读到南大张伯伟教授的《〈程千帆古诗讲录〉编后记》,对程先生教授弟子的“以诗论诗”法,服膺击节,以为这才是深得诗旨的读诗法。张伯伟教授援引其师的观点谓:
“以诗论诗”的方法,其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意义在于面对文学作品时,不论处理什么问题,不论采用何种视角,都始终把文学当作文学来阅读放在第一位。文学之所以值得阅读、值得研究,首先就因为它是文学,而不是其它任何政治的、历史的、宗教的、思想的衍生物或复制品。所以,阅读者和研究者面对文学,也就要学会说属于文学的话。
《所思不远》论的是古人古诗,是今人今语写就,其能通于古人古诗者,正在于它的语言质地“属于文学的话”。既然论诗,作者就使用了诗的语言。通篇读来,最触目感心者乃是作者的文字――绮而有质,艳而有骨,或有所由来,或自出机杼,凡创意造言,皆不相师当世。此书只有很少量的注释,如一位豆瓣书评者云,它“不像大众读物那么通俗易懂,比学术著作更有趣可观”。
能够驾驭这诗的语言的,自然是聪明灵透的诗心。摆脱了学术著作的八股气,作者遂可将我相度入人相,以解众生相。仍举上述评论者的原语,“作者常以世中人、女性、旁观者的视角评述,人情纠缠处看得通透,但宽厚慈悲”。
在这诗心之上,还有从海量阅读中所得的慧悟与眼力。且看让眉如何诠评谭嗣同的组诗《似曾》:
看组诗层次是基本功,其一入境,其二讽时,其三悟变,其四出境,行气完沛规整。单看亦好,每首都能自开一界,小摄苍茫。世上禅诗不少,而逃禅者多,得禅者寡,能为禅诗,入境界而能有余妍的,谭嗣同能算一个。
谈及用典的长短得失,她又道:
近体极易许人以小聪明的得意相,善用典者愈是自如周转,徒然愈见其市侩气。然而谭诗以典生境,取长吉玉谿之法,看去却并不令人生厌。
以上是对具体诗词字句的作评。对于诗词的历史流变与各家流派的品格路数,作者亦有整体的视域,远不限于有清一代诗词家。谈到两宋词风的迁转,让眉论道:
诗词一道,总要在传唱走到窘境时,才会回归语言,而只有回归了语言,才能见更多探索的空间,把残局做活。南唐北宋之词固然高举流转,但当在歌筵舞袂中走到“渐自知究竟”的一步时,它便已经失去了被后人所宗的资格。
作者认为南宋词“走过了一段二维转三维的艰难探索”,王国维批吴文英的“七宝楼台”,在她看来“便是见证词人和空间搏斗的一地碎片”。她以书画的空间妙喻,诠释了南宋词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当一笔画乃至简笔画走到极致也无法传达更复杂的内容时,点画法便会应运而生。用一个个小断续来生发出更大的堂庑想象,是让词不死的唯一办法。”
同样是论南宋词人,当作者的空间透视法施于姜白石,遂有:
他(姜夔)也有窗户,但他会在窗户之前摆上一瓶花,数枝横斜,随后细目着落其上,背景全部虚焦。故事仍在,情感仍在,但影影绰绰,人能真切看到的,永远是前置的姿态。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此句出自朱彝尊《捣练子》(即《桂殿秋》),被况周颐封为清初最佳构,笔者在此举以结题。读让眉之作,借其析笺朱词的原语,“通篇摇摇曳曳,仿佛在一艘小船上悠悠行进——思往事,即复是一回渡江干。”十位清诗词家成为兰舸外流逝的风景,而舷窗边不变的,则是青蛾低映的女史。
知乎上关注诗词或武侠写作的“后浪”一辈,很多人都知道李让眉的名字,其中不少是她的粉丝。其实,让眉并非学界中人。她甚至不是文科出身。若撇开诗词一道,粗粗一看她的履历,任何人都会艳羡这位理工女的清途华辙――北语本科,德国弗莱堡大学硕士,如今是在京财富五百强大公司的金融从业者。这就不由引发读者的好奇:理科出身的她是如何练成了旧体诗词写作与研究的内丹呢?让眉自谦“生活也相对顺遂和简单,并不具备好诗人的合理起点”,笔者倒认为,生活的相对顺遂和简单,是造就古典学养的必要条件。在旧诗领域,让眉的发轫之早、禀赋之厚、用功之勤都不必说了,她与中国格律诗坛若干人物的缘份可以另赋一章,在此也且略过不提。以上条件之外,笔者窃惟,让眉的理科背景,使她幸运地避开了当今人文学科作培论文八股写家的流水生产线,从而得以保持了晶莹纯正的诗眼与诗心。这,也正是当代的一种“诗家之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