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丹教授的这本《重读〈红楼梦〉》,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学术著作。从作者编录的思路看,这本书显然指向目下正“热火”同时又让人“上火”的中小学整本书阅读。此书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且作为该社旗下《语文学习》杂志推出的“白马湖书系”之一种,已经烙上了鲜明的教育色彩;而书的开首将《〈红楼梦〉整本书阅读的选择与策略》一文作为导论推出,也显示了作者对此书的定位与期许。书中还收录了《反思〈红楼梦〉重进中学40年》一文,梳理了40年来《红楼梦》与语文教学的关系及其变迁,更显示出此书对中学语文教学的关切。从选文看,除了少数几篇严恭静正的论文,多数都是活泼、清新的学术随笔与短论,这又极大地拉近了与中学师生的心理距离。
毋庸讳言,虽然我们对《红楼梦》都不陌生,但不陌生的可能仅仅是这个名字;《红楼梦》的高度与难度,常令人望而却步、心生畏惧。就整本书阅读教学而言,市面上流行的一些案例,其价值观念之陈旧与文本解读之粗疏,常让人顿生刺痛与焦灼之感。这种偏失,不仅暴露了长久以来盘踞在中小学文学教育中的某些痼疾,而且也暴露出了长期推行单一的篇章教学所带来的某些后果。事实上,有些受到关注的教学案例,依然滑行在篇章阅读甚至碎片拾零的轨道上,似是而非,不足为训。这说明,整本书阅读及其教学,并不像当初不少人所乐观地鼓吹的那样,是一件无师自通、自然而然的事情。相反,它不仅需要我们对习以为常的教学理念来一场深刻的反思,也需要我们谦逊地检视我们的学术积存,看看它能否支撑这部伟大经典的教学。
詹丹教授毫无疑问是能够桥接《红楼梦》的学术研究与语文教学的最佳人选之一。作为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他的学术水准自不待言;更关键的是,曾经的中学教学经历与多年来对语文教育的深度关注,使得他对语文教学的介入,既高屋建瓴,又具体入微。此前他出版《语文教学与文本解读》《阅读教学与文本解读》等著作,一时洛阳纸贵,在业界产生的影响恐怕连他自己都未必能想到。笔者从事语文教学近30年,在我的记忆中,恐怕只有钱理群与孙绍振两位前辈学者的文本解读曾掀起过如许巨浪。
说到詹丹教授,读者印象最深的,可能还是他的文本细读功夫。这本《重读〈红楼梦〉》,依然保持着他向来的敏锐、犀利与精微。其中的“人物点评”“情节解析”与“风物品鉴”,篇篇皆非俗品,每有新奇之思,而作者又能借题发挥,阐发文学研究与语文教学中的诸多问题。以我自己多年的教学经验,我感到,稍加转化,一篇文章便可成就一节好课(尤其是公开课);而文章涉猎的诸多“肌理”与线索,又是专题学习与研究性学习的绝佳资源。像《赵姨娘的过去和文学描写的空缺》一文,由赵姨娘的历史的“空缺”说起,延伸到如何对待所谓的“扁形人物”、如何对待“文学描写的空缺”两个问题。我们的阅读及教学,总喜欢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强调人物的多元与复杂,就将扁形人物一概视为艺术败笔;强调读者的自由与权利,就肆意越过文本的边界,争着抢着用自己的知识与想象来填补文本的空白。詹丹教授用赵姨娘这个成功的“扁形”形象,说明了“表现喜剧色彩浓郁、讽刺性强的人物时,扁形人物要比浑圆人物更合适”;以关于赵姨娘的过往的猜想的逻辑悖谬,来说明“小说的人物只在作品中生活,不多也不少”的原理。这样的文本细读,不仅能让人领略到文学之美,也能启发读者的思辨。
不过,《重读〈红楼梦〉》给我的启发,远不只作者的文本细读。我更感兴趣的,是作者何以有如此惊人的文本细读能力。这固然与他所具有的良好的艺术感觉相关;而就整本书阅读而言,我还觉得,这与詹丹教授面对整本书时的那种近乎苛刻的文本求证意识与令人惊异的逻辑自洽能力相关。他在文本的部分与部分之间,在文本的部分与整体之间,横向穿越,纵向游走,用文本的事实、公共的逻辑和个人的情怀,编织出一个严密而绚烂的红楼世界。
在阅读教学中,整体与部分的关系一直备受关注。但是,只有在整本书这样的大文本的阅读中,这才是个真实的问题;而在《红楼梦》的阅读中,它更是个不能不直面的坚硬的问题。《红楼梦》结构的复杂性,意义的系统性,使得部分与整体的关系错综复杂。就以贾宝玉论,脂评说他“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恶,说不得善,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如果着眼于宝玉的某个部分,譬如某个人生时段、某个特定境遇或某个特定的人际关系,每一个“说不得”其实都是说得的;但问题在于,当你确定了一个“说得”时,你会发现其他“说不得”就冒了出来。若拘泥于某个部分,或者满足于部分与部分之间的简单综合,我们的理解必然顾此失彼,漏洞百出,所谓按下个葫芦起来个瓢,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但问题在于,贾宝玉就是由这一连串的“说得”与“说不得”构成的,这个复杂的聚合体才是贾宝玉的“整体”。整本书阅读,就得在这矛盾百出的“宝玉”中,构建出一个合理而清晰的“宝玉”来。正如詹丹教授所说,尽管脂砚斋“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说不得”,到底还是评价宝玉为“情不情”。至少在我的阅读体验中,“情不情”确实能够弥合贾宝玉身上的诸多矛盾,将那么多的“说不得”缝合在一起。詹丹教授做了很多此类缝合工作,即使薛蟠这样的呆霸王,作者也发现了他的些许“被冤枉”,在通体邪恶的本色上,点染了几笔摇曳多姿的可爱。显然,这种缝合,不是简单综合即可得到,它需要的是整体把握基础上的辨析与批判,需要的是洞幽察微的思辨能力与融会贯通的构造能力。
关注“整”,自然就要关注作者的立场与视角、作品的核心与主旨、文本的倾向与基调等总体性范畴。值得注意的是,当前的整本书阅读存在着严重的“去主题”“去中心”倾向。这或许与人们对长久以来垄断阅读教学的“主题思想”的厌恶相关,但走到另一个极端,在“文本细读”的幌子下,无视创作意图、文本内核与总体意义,就等于泼脏水的时候把孩子也给泼掉了。笔者以前在文章中说过,《红楼梦》是一本可以从任何地方进入的书,但在全书面前,我们却常有一种门都摸不到的迷惘。坦率地说,探寻《红楼梦》的“整”,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远不如领着学生玩味具体的人物或情节来得开心。但问题在于,如果没有“整”的意识与眼光,局部的咀嚼与分析又有什么意义呢?整本书阅读的价值又在哪里?最坏的可能是,细部的咀嚼越透,离开《红楼梦》越远。
《重读〈红楼梦〉》为《红楼梦》提供了一个整本书阅读的方案,我姑且称之为“整体观照下的文本细读”。这个方案潜藏在此书的总分结构之中——第一章全书总论与其他四个章节恰好构成了整本书阅读教学的基本逻辑。在詹丹教授的论述中,有三个纲领性要素最值得关注,我将它概括为人生的视角、情感的维度和无常的基调,他们对应的概念分别是“审度人生”“大旨谈情”及“命运无常”。我以为,这是《红楼梦》整本书阅读应该紧握在手的三个“纲”。
在《曹雪芹审度人生的三个视点》一文中,詹丹教授讨论的是曹雪芹审视人生的三个视点:空、情与色,但实际上,这等于为《红楼梦》的理解限定了视角与视域,这就是人生。鲁迅说过,一部《红楼梦》,有人看见《易》,有人看见淫,还有人看见革命……那么,我们应该取什么视角呢?詹丹教授将《红楼梦》看作审度人生的书,它也理应成为读者审度人生的资源。我主张整本书阅读应该走向“理性与清明”,着眼于人生的思考,才不会给学生的阅读带来嘲弄式的压力与混乱。对于生活经验与认知能力都有限的中学生,人生视角应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选择。
大旨谈情,以“情”作为理解人物、理解人生、理解人性的维度。人生在世,百般纠结,万般无奈,红楼梦所渲染的,则是一个“情”字。詹丹教授以“情”的远近来界定“金陵十二钗”的排序,以“情”的亲疏、强弱与明晦来界定人物的行为关系,甚至以情的内涵来阐释传统的文化范畴,经常给人豁然开朗的明快感。譬如他对贾宝玉的分析:“他对待林黛玉的情感是一种刻意的追求,对待妙玉是一种神秘的对峙,对待史湘云则是纯乎自然的收放得体,而对待薛宝钗呢,恰恰是在感情的匮乏中,显示出一定的欲的冲动和理的服膺。”这种人物分析的逼真感与分寸感,固然与詹丹教授的艺术感觉与思辨能力相关,但也不能不说,这与他抓住了“情”这个维度相关。有了这个分析的维度,羼杂不清的人物关系一下子变得清爽了。很多时候,我们不是不会分析,我们只是不知从哪里开始我们的分析。
关于“无常”,詹丹教授的妙论让我坚信它也是整体把握《红楼梦》的关键词,我将它作为小说的“基调”。秦可卿有运无命,香菱有命无运,而娇杏则“命运两济”,这其中的偶然性与神秘性,让我不得不感慨有某种超自然力量在支配与摆布着我们芸芸众生。不过,詹丹教授似乎更着意于发掘这“无常”背后更多的“常数”,诸如社会的、制度的、文化的、环境的乃至个人性格的,在其中探寻“原应叹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原因。确实,用“无常”来解释命运,最容易达成逻辑上的完美,但这种完美是空洞的完美,甚至是有害的完美,因为它可能恰恰掩盖了真正的问题。在《红楼梦》的世界中,无常是普遍的,不独人生如此,社会也是这样,但这仅仅是一种状态,而非本质。整本书阅读教学的重要任务,就是要厘清无常之中的那些“常”,而那些说不清的,就让它保留它的神秘吧。
詹丹教授的文本解读,细读上见真功,整体上显卓见。这就是整体观照下的文本细读。就当下的教学看,整本书阅读还是应该在“整”字上做文章,下功夫。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要把“整”的东西当大餐一样端到学生面前——“整”来自部分的整合与融通,而这个过程就是细读。我想,这当属常识的范畴,多说没有意义。还是建议大家读《重读〈红楼梦〉》吧,去看看詹丹教授在分析文本的时候,是怎样自如地在整体与部分之间穿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