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草子》版本考和研究简史

    断断续续翻译了数十年的《枕草子》，临近年末终于完稿了。关于此书与作者，中日学界都有诸多论述，我在这方面既缺乏研究，又无新的见解，不想多所赘言。但考虑有些读者朋友不一定都看过先贤和同代师友们的有关著作，故以作者、版本与《枕草子》研究发展历程为重点，略作介绍。

    《枕草子》作者清少纳言，具体生卒年月无可考，根据推断，大致生活于公元1000年期间。基于日本文化历史中女性观的通例，即使是那些名媛才女，往昔的论说也多半模糊不清，语焉不详。清少纳言也一样，除了她本人所著《枕草子》一书外，没有留下什么确凿的历史资料。

    近年来，随着《枕草子》各种研究的进展，尤其是《清少纳言集》和同时代私家集被纳入视野，原来朦胧的轮廓，随之略略明晰起来。将诸家研究成果稍作归纳，本书作者的生涯可以概述于下。

    清少纳言大约生于公元966年，卒于公元1025年，其存世时期相当于北宋诗人林和靖和稍晚的范仲淹。她和《源氏物语》作者紫式部，以及《和泉式部日记》作者和泉式部，同是日本平安时代杰出的女流文学家。

    清少纳言生于文学世家，曾祖深养父是著名和歌诗人，作品入选《敕撰集》和《古今集》等，传诵后世。父亲清原元辅，在世八十三岁，亦为著名和歌诗人，官位虽止于肥后守，但作为和歌所寄人，曾参与《后撰和歌集》的“撰进”（编修）和《万叶集》的“训点”，入选《敕撰集》一百余首，歌风清俊飘逸，为人洒脱不拘。

    元辅的子女，即清少纳言的兄弟姐妹则有：雅乐头为成、大宰少监致信、花山院殿上法师戒秀以及作为藤原理能之妻的姐姐。由此可见，清少纳言乃父亲五十八九岁时生下的最小的女儿。但详细情况不得确认。

    清少纳言最初与橘则光结婚，生一子名则长，不久离异。元辅去世两三年后，大约于正历四年（993）春或冬，她入宫奉侍日本六十六代一条天皇的中宫（仅次于皇后）藤原定子。定子是关白藤原道隆的长女，册封时十七岁左右，清少纳言大约长于定子十岁。两人虽为“君臣”关系，但感情深厚，亲如姊妹。定子册封皇后，不久去世，道隆之弟道长之女彰子遂册封为中宫。

    清少纳言宫居生活不到十年，长保二年（1000）十二月十六日，定子皇后崩御，清少纳言为之守丧一年余而后出宫，再嫁摄津守藤原栋世，生有一女，名叫小马命妇。不久，栋世去世，她在摄津住了一个时期，晚年落饰为尼，笼居于京都郊外月轮寺。卒年则无可考。

    日本自古以来是男权政治国家，清少纳言所生活的时代，社会文化层面，由吸收唐文化逐渐过渡到建立本土文化。日本借汉字创造假名文字，假汉文化滋育本族文化，使之逐渐沉淀凝聚为大和文化之主体。其文化趋向不再师法汉唐和倡导汉诗，而是着力于推行物语、和歌，以及古典随笔等文学领域的建造与创新。逐渐迎来一个繁荣的平安朝文学时代。与普及和歌、俚曲等韵文学相对跖，散文文学方面出现了《源氏物语》《大镜》《荣华物语》等，其中，随笔文学方面除《枕草子》外，还有《土佐日记》《蜻蛉日记》《和泉式部日记》和《紫式部日记》等名作。

    《枕草子》作者，一代才女清少纳言，生活在王朝贵胄麇集出入之宫禁，奉仕于天皇宫妃之身旁，凭借高尚的人格、丰富的学养以及特具的女性魅力，大展天才与智慧，周旋于高官显宦之林，同男性一体化的权贵社会相颉颃，赢得当时社会文化界众多精英名流的尊重与热爱。诸如权倾一时、炙手可热的公卿“藏人头”藤原齐信，学者、文官藤原公任，书道家藤原行成等，都是她常来常往的同调者、座上客。

    《枕草子》有诸多版本、写本和藏本。其中，主要有三卷本、能因本、前田家本和堺本四种。这四种本子目录编排和内文各有不同，因年代长久，诸说并立，孰优孰劣，无法确认。但根据日本学者对《枕草子》诸本的各方考证，作为现代“枕学”研究之最新成果，认为三卷本的内文和能因本的内文，其语句形态更具古典色彩（后者稍逊于前者）。因此，如果将三卷本和能因本看作更加接近清少纳言原作之笔墨，那么，前者就是初稿本，后者就是再稿本。

    单就三卷本系统诸本来说，又因立卷方式、章段条目次第之各异，而有第一类和第二类之别。第一类，上、中、下全三册，自首段《春天的黎明》至七五段《无聊的事》正文阙如，而自七六段《令人愉悦的事》为始。第二类也是上、中、下全三册，中、下两册章段开始虽同于第一类本，但上卷自《春天的黎明》为首，因此上册分别较之中、下册内容较多，不甚均衡。

    属于这一系统的主要现存传本如下，几乎都是近世时期的写本：

    第一类本——阳明文库藏本（室町时代，自《令人愉悦的事》以下为底本）、宫内厅书陵部藏本等；

    第二类本——相爱大学、相爱女子短期大学图书馆藏本、弥富破摩雄氏旧藏本（至《无聊的事》以上为底本）等。

    日本小学馆1974年初版、1997年第二十四版发行了以能因本为根据的“日本古典文学全集11”《枕草子》，校注与现代日语释文作者为学习院大学名誉教授松尾聪和学习院女子大学教授永井和子。小学馆又于1997年初版、1999年再版二刷发行了以三卷本为根据的“新编日本古典文学全集18”《枕草子》，校注与释文作者不变。

    下面简单介绍一下《枕草子》的研究历史。现存的最古研究当数安贞二年（1228）奥书本的“耄及愚翁”，即藤原定家三卷本的书写与勘物。此勘物中所记述的有关人物的注记、事件年时的考证，已经成为现代研究的基础，获得高度评价。至于中世时期的系统研究，今日已不再传。

    到了近世，随着《枕草子》古活字本十行本、十二行本、十三行本的出版，广泛普及于世，作为背景注释研究盛行，号称加藤盘斋所著的《清少纳言枕双纸抄》（1674）、北村季吟的《枕草子春曙抄》、冈西惟中的《枕草子旁注》等，相继刊行。其中，《春曙抄》流布最广，尤其是注释极为优秀。但根据现今之研究，此书已成能因本之末流，多重因素杂然交混。不过，江户时代以降，能因本借此得以广泛流传，因此，依然应给予足够重视。

    明治大正时代，注释愈加精微细致，取得飞跃性的发展。由于日本文学大系注释家山岸德平氏的一册《清少纳言枕草子》（1925）的问世，开始向社会提供三卷本本文（即上述以宫内厅书陵部所藏桂宫本为底本的第一类本），结束了春曙抄本为主流的时代，成为三卷本“枕学”研究全盛时代之嚆矢。

    另一方面，随着研究的深入，《枕草子》一书本身所存在的复杂的问题，也逐渐显露出来。历史学家和文学家的学际跨界研究令人注目，尤其是上世纪末期，用新的视点读解本书的气运高涨，主眼于作品论、文体、语言、表现等所谓“text研究”愈趋琐细而繁密，使得一向重视考证性索解性的日式学术研究，似乎渐次带有偏离航道，舍本逐末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