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曾有一个叫司马迁的读书人,少负青云不羁之志,“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太史公自序》),整个人儿像春天的花儿与阳光一样,充满朝气和希望。
他开初也是一个与时代完全合拍的人。和同时代大多数做官的读书人一样,他忠于职守,热爱朝廷,“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报任安书》)。他有家学渊源,“司马氏世典周史”,其父司马谈“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之要指,言简意赅,金声玉振;也有任职带来的著述便利,“迁为太史令,紬史记石室金匮之书”(《太史公自序》)。这样的人做史,内容自然自信,但因为触摸不到时代的痛点,文字容易流于飘忽。
天汉二年(前99年)十一月,汉将李陵败降匈奴,司马迁鉴于对李陵的观察和理解,在朝廷上“推言陵功”,因此惹怒汉武帝,被逮捕入狱,“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第二年又被下蚕室,受宫刑,“重为天下观笑”(《报任安书》),这是司马迁个人的大不幸。
时代癫狂、世态炎凉萃于一身。但也正因为此,著史主旨也才由歌颂汉王朝“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一变而为通过“述往事,思来者”以抒郁结、通其道(《太史公自序》)。也因作者有“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雄心,他的历史叙事范围才能由当世上溯,“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报任安书》)。
很多人说《史记》只是一部传记文学作品,这种说法忽略了作者多重身份投射到文本里的复杂意义。那个时代的人应该没有把实录和演义完全区别开来,正如《左传》,它和《春秋》经文水乳交融,但我们知道那不能当作过去的真实呈现。《史记》只是在表达作者所理解、所把握的历史与时代,正是这些发自思想和心灵的文字,才让我们切实感受到了一个复杂而伟大的时代。
2019年11月9日一早,我们作为太史公的读者,带着《史记》,一路边读边看,从西安出发,前往韩城拜谒司马迁祠。祠庙高耸于韩城市南十公里芝川镇东南的山岗之上,肃立四望,对未来无限憧憬、期盼的少年司马迁瞬间映入脑海。这祠庙将古人对于司马迁精神的尊崇、追怀很具象地表达了出来。“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赵翼《题元遗山集》),这句话不止适用于社会政治剧烈变革时期的真正诗人,对史家亦复如此。世界上从来不存在一个完美的时代。从某种意义上说,知识分子的职责就是通过触戳时代痛点来警醒他人。没有时代痛点的表达与呈现,就无法对比理解时代的痒点和爽点。正因如此,司马迁痛彻骨髓的感悟,以及他用心血成就的《史记》才具备了一个时代的精神高度。尽管文载或有阙,传闻或有误,史家时而需要辨析,时而只能存疑,但作品本身浑然天成,还是应该归功于作者字里行间渗透的本时代复杂精神气质,以及特意表达的对历史和文化的独特理解。我们伟大祖国的历史,从古以来,都是为时代政治所濡染、浸透的历史,史家也从来不缺少彰显自身品格的机会。不过看看司马迁,你就知道真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文天祥《正气歌》),太史公司马迁,永远是后来治史者行的标杆。
以前读梅棹忠夫《文明的生态史观》,注意到里面有大量基于旅行的观察思考。这和2000年前的太史公司马迁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作者穿行在人文璀璨的大地上,观察、体验,精神得以升华,思想得以滋长。人文研究一直是和大地行走有关的学问,古书里的每个字,每个词,每个句子,每段话,都是时空在纸上的投影。精神可以比天高,但精神的载体永远是山川大地。问彼大地,是采集人文灵气,提升自我,提升我们现实生活格调的另一重要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