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韩城,赶上大雾天。过了芝水桥,仰望千尺高岗之上的太史公祠与墓,如瞻天上宫阙,真感到“过往如他乡”(Thepastisafor⁃eigncounty)。
这是韩城芝川镇东南韩奕坡的一段,西枕梁山,东望黄河,南北皆为断崖。体量不大的建筑群集中在北部狭窄的斜坡上,坐西朝东。走进山脚的大门,沿着沧桑的司马古道前行,数到第九十九级台阶,便是祠堂门口。途经三两处牌坊,为木为砖,榜书“高山仰止”“河山之阳”等字,提示着斯人斯地的特殊意义,令人级级加虔,步步崇慎。
祠堂主体由五开间的献殿和三开间的寝宫组成,室内碑石林立,满壁文史。我们找到了北宋治平元年(1064)韩城县知事李奎的题诗碑,其中有“荒祠临后土,孤冢压黄河”之句,可知在此之前已有祠与墓。据宣和七年(1125)东鲁尹阳修太史公庙碑所言筑“五架四楹之室,又为复屋以崇之”,推测现存献殿与寝宫是在宋代基础上发展而来。寝宫内供奉的司马迁塑像年代较为晚近。寝宫之左为逼仄的斋厨。绕到寝宫之后,便是墓冢。坟冢为圆形,前有乾隆丙申(1776)陕西巡抚毕沅题字碑。墓顶植古柏,一株五枝,郁葱如盖。
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谓司马迁卒年“绝不可考”,其死因更是众说纷纭。《史记·太史公自序》:“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可知太史公为汉夏阳县(今韩城)人,其墟墓也应在附近。汉代功臣有陪葬于帝陵者。司马迁遭刑,应死葬故里,但其具体方位则难以确指。有关迁墓最早的文献,见于《水经注·河水》,曰:“溪水(即芝水)又东南经夏南县故城南……又历高阳宫北,又东南经司马子长墓北,墓前有庙,庙前有碑。永嘉四年(310),汉阳太守殷济瞻仰遗文,大其功德,遂建石室,立碑树垣。”这段文字在平面上界定了司马迁墓与芝水的关系,但并未提到醒目的高岗。《太平寰宇记》卷二十八“关西道”四“同州韩城县”条引《水经注》佚文:“高门原南有层阜,秀出云表,俗谓司马原。”司马原当是今天的司马迁祠与墓的位置,然《水经注》并未将二者联系起来。总之,原太史公祠墓与今址是一是二,还需推敲。
汉代北方虽见开辟于山间的崖墓,但多为诸侯一级。民间在山顶设墓地的一个例子,是济南长清区孝堂山。这座高度只有20多米的石灰岩小丘在汉代名曰巫山,其顶部至少发现了5座东汉墓,并有一石祠保留至今。两汉多聚族而葬,但韩奕坡的这段山岗面积狭小,无法容纳下一个家族墓地。可能由于证据不足,当地也传说目前所见只是衣冠冢。
西晋时殷济在墓前建石室,应是继承了汉代的传统。除了孝堂山东汉墓与石祠,著名的山东嘉祥东汉武氏墓群,就有3座以上的石祠和多座墓葬发现。这种例子在山东、苏北、皖东北地区所在多有。祠堂以石头构筑,求其历久不败,堂内还有丰富的石刻画像,为考古、艺术史研究者所重视。但暴露在地表的祠堂却绝少保留下来。大约从魏晋开始,大量汉代石祠就被拆毁,用作重建墓葬的材料。《水经注》和《梦溪笔谈》所录山东金乡“朱鲔石室”至迟在1907年还较为完整,暴露在地表,但大约在20世纪30年代初,当地一位好心的乡绅意识到石祠中画像的价值,便将刻有画像的石板拆运到县学保存,而将无画像的屋面、立柱等构件丢弃。作为一位传统的读书人,他实在不能想象“建筑”有何价值可言。相比之下,孝堂山石祠却因为一个“误解”而被完整地保留至今——这座孝子为父母所修的祠堂,大约在西晋之后,被讹传为“孝子堂”,再讹为孝子郭巨的祠堂,此后,不仅祠堂本身被历代不断整修,香火绵绵,连它所在的巫山也被改称孝堂山,山下的镇子改名孝里铺。
可见,支撑物质遗产保存到今天的,并不是无可置疑的事实和坚固的建筑材料,而是其中被赋予的文化价值。太守殷济由于“瞻仰遗文,大其功德”,为太史公建石室;后人也因敬仰这位大史学家的贡献和人格,才不断增其旧制;而目前所见格局主要是清康熙七年(1669)年韩城知事翟世琪与乡老杨四可等人扩建的结果。这样说来,这处景观是不是司马迁墓的原址已不再重要,近两千年风蚀雨剥、踵事增华、生住异灭的过程,也已构成一种实实在在的传统,而挺拔的山岩、错落的屋宇、荣荣枯枯的草木,也共同营造为一座富有历史感的纪念碑。因此,当我们以科学的态度面对文化遗产保护问题时,断不可忽略对人文传统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