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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9年11月27日 星期三

    《人生海海》:麦家的华丽转身

    季进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11月27日   07 版)

        这些年,麦家在国内外都可谓风生水起,炙手可热。从《解密》到《暗算》,从《风声》到《风语》,再到《刀尖》,麦家在谍战或密码世界中埋头深耕,以一种冷静精细又饱含力量的叙述姿态,不断书写缜密的情热、疲惫的亢奋、隐秘的伟大,把这类故事演绎到了极致。2014年,英文版《解密》入选“企鹅经典”文库,又被《经济学人》评为年度全球十佳小说,麦家作品又在欧美世界风行一时。如此可遇而不可求的荣光,不仅让麦家本人风头大盛,更成为当代文学走向世界的见证,麦家也因此获得了2018年度“人民文学奖”的“海外影响力奖”。对于风涌而来的声名,麦家当然是感恩与感叹的,但也为他的创作平添了一些负担。如何突破固有的创作程式,以新的形式讲述中国故事,传达中国经验?这是麦家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也是在全力回应的挑战。

        最近,麦家终于带着他的长篇新作《人生海海》重返大众视野,惊艳登场,距他上一部作品的发表已经相隔了八年之久。这一次,他不写孤胆英雄,谍战解密,而是心系人性幽微、人言可畏,以讲述者的身份,以讲故事的方式,讲述了一个曲折、复杂、迷人的传奇故事,一个人、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国家的命运,都在其中波澜起伏,不能自己。八年的蛰伏,麦家果然不负众望,华丽归来,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又焕然一新的麦家。用莫言的话来说,这本新作“充分展示了麦家的语言能力和野心”(《读麦家新作〈人生海海〉有感》)。

        在美丽恬静的小山村,表面看起来似乎是世外桃源,但村子里的流言蜚语,飞短流长,却让平静之下暗流涌动。村子里的名人“上校”,据说是当年的英雄,有一手治病救人的绝好的手艺,也经历了各种难以想象的出生入死。现在卸甲归田,只想做一个喝茶养猫的普通人。可是,谁也没料到,关于他的种种传说,竟然伤及了一个家族的颜面,乃至个体的安危。故事的高潮处,“上校”为求自保,伤人出逃,牵扯出其腹部刻有诡异字样的隐情。围绕着这些诡谲莫名的文字,有人敷衍旧事,有人添油加醋。“我”的爷爷为了撇清与“上校”的瓜葛,竟不惜告密,一家人为此承受了不忠不义的骂名,直弄得家破人亡。“我”也因此远渡重洋,历经磨难,后来终于发家致富,衣锦还乡。此时,“上校”尚在人间,只是心智不全,重归孩童的混沌。过去他拼死维护不愿示人的伤疤,现在竟成为他乐于炫耀的宝贝。围绕“上校”一生所讲述的故事,折射出了从抗战到文革到改革开放再到当下的历史纵深。每个人都是大历史中的小人物,神秘的命运之手提着线,牢牢牵引所有人的命运。即使强悍、传奇如上校,也难逃历史的播弄、人生的无常、命运的操纵,最终复归孩童,一切清零。

        麦家说,他要回到故乡,回到江南,一方面是对童年的纪念,另一方面也是与故乡的一次和解。但显然,故乡已经没有了记忆中的恬静美好,而是充满了现世人生的曲折波澜。小说里,它既是卧虎藏龙、山明水秀之地,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熔炉、炼狱,危机四伏。他的英雄——“上校”不是入龙潭进虎穴,而是在各种各样的故事和讲述里经历着生死是非,感受着人情冷暖。他的危险来自于无形的文字阵。即使“我”逃出故乡,流散海外,得到的人生体悟,也依旧是吊诡的“人生海海”。人生就是一种磨难,潮起潮落,载沉载浮,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明白了麦家为什么夫子自道,他的英雄主义是消磨,是笑柄,是罪过。敢死不是勇气,活着才是无畏。

        探问人性的复杂与幽暗,原本就是麦家的拿手好戏。《人生海海》中的人性故事,不乏惊心动魄之感,但又是以和解的方式、以宽容的姿态行文。小说中没有什么巨奸大恶,“施暴作孽”的原因,或出于热情,或由于自私,或始于爱情。这些“平庸的恶”,最让人受尽折磨,就好比柴米油盐最消磨人的意志。似乎麦家更愿意相信,所谓的恶,不一定出于抽象的人性,而是人与环境的交接所形成的种种举动,所带来的各色结果。这样的看法,并不见得是要为历史的暴虐开脱,而是平心静气地承认,所谓“恶”的来路何其复杂,不是想当然的直来直往的非黑即白。换句话说,麦家对“人性”投注的是同情而非批判,“人生海海”,既是要说人生波折,有如海大,也是说包容海涵,海阔天空。一体两面,有深意存焉。

        写好人物、讲好故事,从来都是麦家念兹在兹的追求。他的语言细腻流畅,情节丝丝入扣,让你捧读之下,便欲罢不能。我们完全可以用本雅明“讲故事的人”的理论来加以解说。在本雅明看来,围炉夜话,娓娓道来,并不是“讲述”的关键所在,更重要的是,面对经验往事的遗忘,讲故事的人不忘一己之重责,主动参与往事的修复。通过“讲古”来延揽听众,同时,借着拟想个体和族群生活的前程往事,形成自己的叙事风格,让集体的教诲得以铺陈延展,生生不息。讲故事的人自有一种魅力,他可以刺激被机械复制萎顿了活力的感官,带我们重回历史经验、文化传统以至节庆礼仪等等。因此,讲故事并不只是简单的文辞的组织而已,更是在古今、人我的复杂经纬中交织发展出一种记忆的诗学。“上校”有他的传奇人生,老保长有他的秘辛往事,爷爷有他的民间俗谚,而“我”更是以垃圾为业,变废为宝,源源不断地向过去讨生活。讲故事的人,是时间的使者,承前启后,召唤出我们面对历史的态度。

        在《人生海海》中,历史不是其他,正是那一行纹在上校腹部让人琢磨不透的文字。它是欲望,也是伤害;是传奇,也是耻辱;是隐私,更是罪证。这行文字引出多少猜想和讲述,似乎人人都有心为之解码,道明真相。《人生海海》就成了出入文字迷障的一次历险。这一次,麦家比鲁迅更直接,历史之所以吃人,正在于它是以文字讲出来的历史。文明的符号,永远吊诡地书写着暴力和野蛮。正因为如此,书写总有其不能克服的暧昧两难。铺陈苦痛、叙写创伤,才是文字内蕴的发展动力和道德机制。如果有一天野蛮尽除,天下澄明,文字倒可能会失去其光彩。这也许可以视作麦家的文字观。麦家企图用文字的方式来自我治愈,与过去和解,没想到却写出了一个文字伤人的故事。

        “上校”在历经播弄之后,复归孩童,重回自然。小说中林林总总的伤害与野蛮,痛苦与磨难,到小说最后都被“上校”与林阿姨故事的巨大温情所消解,爱和解了一切。人生广大,一切皆有可能,这是麦家的出发点,也是他的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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