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〇一九年十一月十日晚,学者张恩和先生因病逝世,享年八十三岁。噩耗传来,立马在学术圈里引发一波又一波哀悼的潮声。沈庆利先生代表北师大文学院暨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全体同仁率先发出唁电,称“张恩和教授1958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并在北师大中文系任教长达25年,与我校结下了深厚的不解之缘。……斯人已逝,生者如斯;长歌当哭,幽思长存。……”阎浩岗先生发出唁电,称“惊闻张恩和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老资格专家,特别在鲁迅研究领域颇有建树,我们甚为钦敬!张先生一路走好!”上海师范大学杨剑龙教授赋诗悼念,称:秋叶飘零传噩耗,先生仙逝云亦嚎。谦谦君子是楷模,诲人不倦成妖娆。研究鲁迅铸经典,评说小川建高标。再听深山鹧鸪声,总思先生音容貌。(张恩和先生有学术著作《鲁迅与许广平》《鲁迅与郭沫若比较论》《鲁迅旧诗集解》《鲁迅诗词解析》《郭小川评传》《深山鹧鸪声》等)
魏建先生代表山东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向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张恩和先生治丧小组发出的唁电最得我心。唁电称:“惊悉张恩和先生突然去世,我学科全体教师无比悲痛。张恩和先生是我们敬重的中国现代文学资深专家,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九个主力作者之一。他还在鲁迅研究、郭沫若研究等方面发表了许多高水平的学术成果,对我们后辈学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张恩和先生光明磊落,……其为人风范和治学精神,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张恩和先生安息吧!”
这是我绝对不敢相信的事情!前些天,听北京的朋友说他在家里摔了一跤,正在医治。我没有往心里去。虽说老年人就怕摔跤,容易骨折,容易带来许多麻烦事情,甚至可能由此全身衰弱下去等等。我想,张恩和先生在北京门生故旧遍地都是,早有孝敬之名的女儿就在北京,首都的医疗条件在全国都是无处可以比拟的,因此只盼着张恩和先生尽快康复的好消息传来。不料——竟是如此!
1984年中国郭沫若研究会在北京国谊宾馆召开学术会议,张恩和先生是主持人之一,王骏骥先生是名副其实的小青年,一直在会里会外奔走忙碌。我也有幸与会学习,与沈阳的张毓茂先生住同一个房间。他那时在一个民主党派里任职,基本不在会上住宿。我们隔壁,是天津的李福田先生和北京鲁迅博物馆的王世家先生。李福田先生是天津人民出版社的“大腕”编辑,又是现代文学界人脉极为广延的通人。每天晚饭后,总有一帮人挤在我们隔壁房间里听福公(大家几乎当面背后都这样称呼李福田先生)开讲名人轶事。我有时去晚了,就只能依在门口边听边笑。福公与世家兄总是每人一瓶小二锅头,脚下面是一滩花生皮。记得福公说他家里床底下,藏着一箱子书信,都是现代作家的亲笔书写。例如二萧之间的通信,是绝版的手迹。但只要他活着,这些书信就绝不问世。我一直想问问这是为什么,但忘记了当时为什么没有问起。现在,张毓茂先生走了,李福田和王世家先生也走了,王骏骥先生病得不轻,如今,张恩和先生又走了,真是挥手自兹去,老友成故人,岂不哀哉痛哉!?
今年七月,中国郭沫若研究会在威海举办“郭沫若与新中国”学术研讨会,承蒙主办方不弃,我也有幸参加,与张恩和先生、商金林先生成为会上三老。照相时,我们都被安排在第一排。我翻看过去的会议照片,我几乎全都在后排边上站立,但最近几年,不但往前排靠了而且有时还坐下来,竟然与领导比较接近,想想真不是什么好事情。但与张恩和先生坐得靠近,心里就非常踏实。
看他虽然有点稀疏的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犹如治理学术。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行走轻巧,真是童颜鹤发。说起话来,依然是条理分明,和颜悦色中蕴含着骨格和硬气,真是让人心悦诚服之至。会议中间茶叙,他找到我聊天,递给我一杯咖啡,说这味道不错,可以一品。我笑笑辞谢了:还是喝茶吧,这东西太洋气,不习惯。他问起我的家事,我说大女儿在哪里,小女儿在哪里。他说那不正好吗?至少你的书有人看、有人管了。我问他的孩子情况,他说你不知道吗?女儿叫张洁宇,在人民大学呀,也是弄我们这行的呀。我大吃一惊,因为我读过张洁宇好几篇文章,深刻新颖,确有见地。但怎么也没有把他们联接在一起。我有些惭愧,自己解嘲说我们两家两代都是同行,真是幸事。但我不如你,我女儿也不如你女儿……还没有说完,他脸色大变:你老兄怎么也来这一套,还想当个什么官不成?我顿时尴尬起来。幸好当即想起魏建说过的一个逸闻旧事,套用来正合适:“实事求是还不行吗?……”他看我笑得有点诡异,问我其中有什么奥秘,我正好复述一番这个真实的故事,给自己解了围。
打道回府的那天早上,我们三个老头一起吃早饭。张恩和先生说我们联个微信吧,说话方便。我说正求之不得,但我不会,虽然有微信,但都是别人给我加的或孩子给加的。他说,这容易得很,打车,买票,叫外卖,去医院,都是我自己办。孩子有他们的事情,我们有我们的自由……说话间就把我们三个的微信联得妥妥当当。我除了佩服,更多的是惭愧!回家后,陆陆续续收到张恩和先生的微信,有的是转发,有的是他的见解,一如既往,其中都蒸腾着一股浩然正气,一种伟岸的精神力量,鼓励我从萎靡与自卑中稍稍奋起。不料如今他再也不会给我发微信了,从此别过,再无促膝谈心的机缘,我现在不知道如何打发这渐已老去的身心!
一路走好啊,张恩和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