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正义太沉重

    罗恩·威廉森是美国俄克拉荷马州庞托托克县埃达镇上的一个年轻的棒球手，志向远大，前程无量，可现实生活中的不如意使他常常心情沮丧，精神上也出了问题，缺乏安全感，显得紧张、担忧、焦虑、压抑。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心一意地做着他的棒球梦，但没有想到的是，1982年12月7日晚上，小镇上发生的一起谋杀案彻底粉碎了他的理想和前程——他被指控为强奸杀人犯，并被判处死刑，而证据只有一个，那便是他在拘留期间，因无法忍受折磨人的审讯，随口编造了一个口供，说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喝了酒，有点醉了，“假设我正巧到了被害者的门口，敲了门，她说，等一下，我在打电话。想象一下，我闯了进去，强奸了她，最后把她给杀了”。

    这样荒唐的“梦境口供”显然是不足为信的，但急于破案的警官、监察官和法官却不可理喻地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随后竟然一步步地将这个口供给“证实”了。虽然每一次开庭，愤怒的罗恩都拒不承认，坚称无辜，甚至大闹法庭，但死刑令最后还是正式下达了，执刑日期定于1994年9月27日星期二0点01分，此时，距谋杀案发生已快十二年了，罗恩也已经在监狱的死囚区里关押了六年零四个月。根据美国法律，一经下达死刑执行令，立刻进入最后的一个程序“人身保护令”，也即最后的上诉。不幸中之大幸的是，罗恩遇到了珍妮特·切斯利律师，而这位律师提交的人身保护令上诉被随机分配给了联邦司法区的弗兰克·西伊法官和联邦治安法官吉姆·佩恩，他们在执刑倒计时的秒针滴答声中，凭借高度的责任感和职业道德，发现了罗恩一案的种种疑点，从而在死刑执行期只剩五天的命悬一线时分下达了暂停执行令。接下去，在汤姆·兰德里斯法官、巴里·谢克律师、“无辜者计划”志愿者、俄克拉何马州贫困者援助辩护系统的律师和工作人员的推动下，开启了该案的重申，1999年4月15日，罗恩终于被宣告无罪，重获自由。

    罗恩出狱时，精神已经崩溃，四十六岁的人满头白发，一口烂牙，瘦骨嶙峋，看上去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已无法重新开始安稳的生活，嗜酒如命，引发肝肾衰竭，出狱后仅仅五年便去世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活了五十一年。在他离世前的一年，2003年，真正的凶手格伦·戈尔站上了法庭的被告席。罗恩安葬两天后，美国著名小说家约翰·格里森姆在《纽约时报》上读到了讲述罗恩令人唏嘘经历的长篇讣告，很受触动，并意识到它只是冰山一角，这位写过《杀戮时刻》《陷阱》等多部小说（其中九部被改编为电影）的作家，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写一部非虚构作品，但是，读完讣告只有几个小时，他已经和罗恩的两个姐姐联系上了，就此开始了长达十八个月的调查和写作，最后出版了《无辜的人》。

    格里森姆一次次回到事件现场，从与众多当事人的访谈和上百万份文件中梳理出案件的真相，还原了罗恩这个无辜之人蒙冤的整个过程。事实上，这样的真相揭示和过程追索，并不只是一部非虚构作品引人入胜的故事建构，而是通过对冤案产生的每一个细节的回溯，让我们清晰地看到本应运送正义的刑事司法系统在侦查、检察起诉和审判的每一阶段、每一环节是如何失守的。罗恩的“梦境口供”是如此经不起推敲，但是，为了提高破案率，整个司法系统不惜弃置法律的尊严而合谋来“证实”罗恩的口供——他们找到因多种罪名而被判刑的格伦·戈尔，以要加重他的刑罚相威胁，拿着罗恩的照片，让他提供谋杀案发生当晚看见被害人和罗恩曾在一起并发生争吵的伪证，这一虚假证据导致建立了法律意义上的凶手与被害人之间的联系，之后，戈尔就与检方达成辨诉交易，检方撤销了对他的两项严重指控；他们数次用测谎仪对罗恩进行测谎，由于罗恩不停地坚决否认知道或参与了那次谋杀，因其不配合，导致每次的结果均为不利的“不确定”；他们对采集的三十一位男性的毛发、液体样本进行检测，由于当时尚缺乏DNA检测手段，仅凭检测者的经验和感觉行事，导致一直有选择性地对测试数据进行更改或阐释以指向罗恩，而很长时间内却没有人要求戈尔提供毛发和液体样本，后来即使采集了，但不久之后便告“丢失”；他们在监狱里寻找“告密者”，让与罗恩关在一起的人在法庭上陈述，曾经听到罗恩在悄悄地祈祷获得受害人的宽恕……就这样，司法系统一步一步地竟成功坐实了罗恩的“梦境”并非虚幻而是真实的存在。这样的回溯让人触目惊心，甚至难以置信，然而这一切都是完全真实的，因而比起小说，更加直击人心，更能唤起人们的思考。

    格里森姆以其细腻的笔法和深层的关怀，将这幕荒诞而恐怖的闹剧撕开来，把那些不当的侦查工作、落后的检测手段和“垃圾科学”、说谎的目击证人、不负责任的辩护律师、懒惰的检察官、傲慢的法官一一呈示在人们的面前时，与其说在于展现冤假错案对于无辜者所造成的无可挽回的伤害，从而说明迟到的正义也是正义，不如说在于对美国刑法制度的精准剖析以及对人性的深刻反省，从而说明迟到的正义因太过沉重，甚而如英国政治家威廉·格拉德斯通所指出的已非正义，因此只有完善并规范地执守法制，不再让无辜者蒙难才是根本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