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一天,方继孝在琉璃厂一家旧书店翻书,看到一份破烂的稿本,这是用剪报编辑的杂文集,旧年的新闻纸变暗、变脆,一些字漫漶不清,只能猜测。稿本附有序言,是孟超自己写的,毛笔书之,字迹洒脱,有鲁迅遗风。稿本的最后是三页手抄的目录,上面有“解放前孟超毒草二”的字样,显然,这是劫后余生。
这份稿本名曰《流云散记》,方继孝捧着,一页页翻阅,读了其中的《贪污政策发微》《秦桧恶性种种》《“莫须有”考证》等篇章,尤其喜欢,果断买下,带回家中细读。
21年后,北京出版社出版了方继孝整理的孟超的《流云散记》,几万字,很薄,封面的“流云散记”四字,集的是鲁迅的字,流韵深远。孟超的自序,影印了他的毛笔手迹,内敛、含蓄,很像鲁迅的书法。我对方继孝说,孟超的字像鲁迅的字,他告诉我,孟超崇拜鲁迅,应该学过。
很快读完了《流云散记》。孟超学鲁迅的字,更学鲁迅的文,46篇文章,也是鲁迅笔法,直截了当,有一说一。
方继孝为《流云散记》写了导读文章《〈流云散记〉谈》,在方继孝的叙述中,对孟超有了初步的了解。显然,孟超是被遗忘和忽略的作家。他出生于1902年,卒于1976年,山东诸城人,出身诗书世家,传统文化修养深厚。1928年初,他与蒋光慈等人在上海组织了太阳社,出版《太阳月刊》,写作、发表了一系列杂文,产生了较大的影响。1929年秋,参与筹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冬天,又与夏衍等人创建上海艺术剧社。1932年,孟超组织沪西纱厂工人罢工,被捕,次年出狱,与组织失去联系。1935年夏,在青岛与王统照、老舍、臧克家等人创办《避暑录话》文艺副刊,自己也勤奋撰稿。孟超不是安居书斋的口头革命派,而是知行合一的革命青年。曾历任国家出版署总署科长、北京图书馆副馆长、中国戏剧出版社总编辑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
就写作而言,孟超是多面手。与许许多多作家一样,他从新诗开启了自己的文学创作之旅,先后出版诗集《候》《残梦》,出版小说集《冲突》《爱的映照》,等等。抗战以后,孟超写戏、写杂文。从独幕剧作集《我们的海》,到昆曲《李慧娘》,孟超的剧作家形象未被人们忘却。
也许,我是从杂文集《流云散记》了解到孟超,就愿意在他的杂文中,感受一位前辈作家的历史思考和文化追求。正如方继孝所说:“孟超擅长杂文,成就最高的也是杂文。由于他的杂文根底扎实,信笔写来,旁征博引,借古讽今,挥洒自如,杂文风格酷似鲁迅,为文坛称道。”方继孝的概括,我有同感。
孟超生前出版了杂文集《长夜集》《未偃草》《水泊梁山英雄谱》等。他在生前精心编辑了杂文集《流云散记》未能出版,稿本与其它藏书被“抄”,下落不明。
如果不是方继孝慧眼识珠,孟超的这本书也就泥牛入海了。
关于《流云散记》,孟超在自序中写道:“说到昆明,谁也不会忘记这里有金马、碧鸡、两山,更有金马碧鸡的牌坊来表彰它们的胜迹。此时此地,一边受着‘马’蹄的践踏,一面听着‘鸡’声的唱鸣,感伤悲愤的心情,固然不少,而乌黑的暗夜,也总有被鸡叫曙了的时候,这大约就是自己未敢妄自菲薄轻于撂笔的意思,至于鸡声究竟明亮与否,却也非敢所计了。”《流云散记》中的文章,是在昆明所写,“亦不过说明是‘流’荡在‘云’南所写的。”
抗战后期,《观察报》在昆明创刊,其副刊“昆明湖”颇有创意,栏目丰富多彩,文章意新语畅,深得读者喜爱。居留昆明的孟超是《观察报》的重要作者,针对现实所写的杂文不断刊出。方继孝说:“孟超在《昆明湖》和其他报刊上刊发的短评杂文就有数十篇之多。这一时期,其杂文特点是:内容广泛,或以史为鉴,或谈戏喻今,莫不短小精悍,锋锐有力。”
作为杂文家,孟超的史学修养深厚,戏曲史知识丰富,文章中的历史典故,舞台上的艺术形象,与论点和谐自然、相映成趣。文章的题目、语言,深受鲁迅影响。比如《历史的钥匙》《贪污政策发微》《谈明初文字狱》等,从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透视现实中国的是是非非,讲故事,明道理,令人愕然、清醒。另外,高超的文字功夫,让孟超的杂文具有可读性,情感冷静,语言凌跨古今,包举天地,读之,痛快淋漓。
既然孟超是著名杂文家,出版杂文集《流云散记》应该不是问题。请教方继孝,他委婉回答,从1946年到1966年,孟超一直在出版机构担任领导,或许是出于自律,或者是作者觉得《流云散记》不合时宜了,便撂下不问。“文革”十年,他在痛苦中度过、辞世,《流云散记》自然流于街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