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阿多是一个古典学家,但在某种程度上,又很像一个后形而上学的思想家。和海德格尔一样,他认为西方现代哲学的主流已经完全背离了它最初的指向和最根本的关切。对海德格尔来说,那久已被遗忘之物是“存在”,对阿多来说,则是“生活”。他无法认同柏拉图开创的“学习哲学就是学习死亡”的传统。这一传统将哲学活动完全等同于纯粹的思辨,现实生活则被当作是对思辨的干扰而被清除出去。结果到当代,如何生活的问题似乎已经完全交给了成功学和心理辅导,而哲学则沦为脱离生活的纯理论研究。
阿多告诉我们,哲学在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原本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而“爱智慧”首先表现为明智地生活。他像考古学家一般,小心细致地重新挖掘、清理出这条围绕“生活”本身而进行的西方思想线索。他认为,伊壁鸠鲁和斯多葛这两个学派是这一遗失传统的早期代表。这二者经常被不准确地简单化为相互对立的“享乐主义”和“禁欲主义”,实际上他们追求的是同一个目标:如何幸福地生活。虽然提出的路径不同,但二者致力的都是“精神修炼”,通过这一修炼改变自我,学会成为欲望的主人、直面人生的苦难,摆脱对死亡的恐惧,简言之,肯定生活本身,拥抱生命中的一切,哪怕它千疮百孔,哪怕它艰辛险恶。
他认为这一“精神修炼”的思想线索虽然自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开始被不断压抑,但仍在许多思想家那里隐秘地流传。启蒙运动中的歌德就是重镇,他的名言“所有理论都是灰色的,唯有生命之树常青”,重新发出了这一传统的最强音。阿多在《别忘记生活》一书中,对歌德的名著《浮士德》作出了颇富创新意义的解读。对他而言,这本书与其说是部纯文学作品,倒不如说是一本如何进行“精神修炼”的指导手册。或者用言语行为理论的话说,这本书并不仅仅只是让读者享受一个虚构的文学世界,更为重要的是,还用语言敦促读者如何行动,如何生活。
阿多将歌德的《浮士德》中蕴含的修炼方法分为四个阶段:时间感、空间感、命运感和存在感。在诗剧中,憧憬未来的现代人浮士德和怀念过去的古典美人海伦相遇、相爱之所以可能,就在于他们都学会了专注当下、此刻,摆脱了对过去的留恋和对未来的焦虑,把握了当下这一刻中孕育的丰富可能性,享受并满足于此刻瞬间中包含的永恒感。这是精神修炼的第一要义。在剧中,浮士德不停地漫游和飞翔,则是为了不断给读者创造机会,跳出自我的狭隘和渺小,跳出尘世的有限,给予他俯瞰世界、俯瞰自我的视野。这是精神修炼应该致力的第二要义——俯瞰的空间感,即与宇宙秩序同一的旷达与广博。接着,在此基础上,要学会既接受命运中的必然与无常,也学会饱含希望的反抗。最终,实现精神修炼的至高境界,也是返璞归真的极简境界,即领略存在本身的美好,并心怀感激地歌颂这最简单的、同时也是最大的幸福。
阿多对歌德的解读,饱含着一种古典情怀和生命情怀,通过重构西方“生命哲学”的传统,力图将西方哲学拉回到对个体生命的浇灌和培育上,从而丰富了西方哲学的审视维度和思想线索,并开启了与中国古代“修身养性”思想进行对话的诸多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