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张炜新出了一本散文集《他们为何而来》。这样一本集子,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期待之外。这本集子向我们讲述了很多,既包括作家的精神完善、作家的理性演进,也包括了他的美学见解,以及与两本小说的价值向度紧紧关联的思索。在20世纪90年代,评论者总在预言张炜耗尽了某种激情,张炜进入了某种重复;在众声的喧闹之中,张炜自己倒是一步一印地在进行着他的起承转合。茅盾文学奖之后,2016和2018两年间《独药师》和《艾约堡秘史》两部长篇出版,这时评论界强作解人,对这两部作品竭力赞美;而在鲜花着锦之外,张炜步调不乱地走向他文字生涯的完成,依然是不疾不徐。
《他们为何而来》可以回答两个问题:张炜一直在写什么?张炜此时在哪种境界?张炜以小说闻名,这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他非常优秀的散文。相较于小说而言,散文更有抒发胸臆的便利,所以可能更加真切。他对书写,从早年起即有一种生死相缚之爱,这种爱伴随他从少年练笔一直走到茅奖作品,不仅纯挚不变,还更添一种“知命”后的从容。张炜所关心的,这本集子告诉我们,依然是文学和这个世道。他去写“文学”,落笔在语言感觉和作家人格,这是他在《心仪:域外作家小记》书里就有的视角;这里透露出了他的不变之爱的藏身之地。只是,二十多年前那种感动到一唱三叹的语调,在这里已经收了起来。写到别林斯基的时候,他说:“这是一个奋不顾身的人,一个对真理及艺术诸问题极度敏感的天才。匆匆来到,匆匆离去,却对这个世界说出了极为重要的话。这样一个生命引我们发问:他为何而来?同时也启发我们寻问自己:我为何而来?”(《他们为何而来》)《心仪:域外作家小记》成文的时候,那些世界文学史上的赫赫人物,是他的同道,他与他们遥相对望而各行其是;到《他们为何而来》的时候,这些人物和一些思想史人物,是他的友伴,他在躬身观照的时候返身以求:在这种寻求之中,那些或有资格陪伴他终生的人物清晰显现出来——他们不再只是文学上的偶像和路标,而是他精神的父兄。
这一个行列之中包括别林斯基、鲁迅、陶渊明、李杜、老庄、孔、孟、荀等等人物。正因为坦荡直接,所以这是一本可以感知作家心境的集子——只是需要沉静以读。作为一个后辈,我清楚地感觉到了如今的张炜身上教化者,同时也是自省者的人格;因其自省,所以他的教导令人信任。而余生而晚,其实也有另外一种幸运,即在尚未被世风浸透的时候,就赶上了这一位作家的老成之境。这本集子中的文章之所以是它们现在的那个样子,就是因为这种境界的缘故。集子中《写作人的晚境》说道:“慢下来的好处是冷静,是沉默,是争取了更多回望的时间,有了远望的机会。这种修整是多半生的辛苦劳作才换来的,如果用‘幸福’两个字来形容也不为过。”张炜近年写作的重心从小说转移到了散文与诗,未尝不与这种认识有关:是诉说的时候了。
尽管张炜以小说名,但就此说他是“小说家”并不适宜:他是纯正意义上的作家。不系于体,不拘于时,不为市场,不屈服于意识形态,他所写出的,皆是他内向而求得到的。他的小说和散文,差别更多地只在戏剧因素的强弱,而不在精神涵义;他心头所爱、魂梦所系,在小说和散文中一以贯之,在诗中更是得到了精当的提炼。读者曾经需要通过附会作家的童年和少年经验去理解张炜的小说,如此才能稍稍触到他屡屡回归的不存之境、稍稍理解他的理想或者与之相反的黑暗成形的地方。只是这种办法在《他们为何而来》这里不很灵验了,因为一来作家进入了老成之境,童年与少年经验,是创伤也好,幸福也好,俱是回望而不是重现了,二来这本集子坦诚,连装饰都没有,它把作家关心的一件一件讲了出来:“我们谈文学、思想、道德、伦理,实际上是谈人性和社会道路”,张炜对着《南方周末》的采访,曾如是说。
张炜嗜古,这是他青年时代的写作中就已经流露出来的倾向。思古幽情给作家以锚定的方向,使他的绝大部分小说和散文都带上向后看的色彩,无一不有怀古之情。即使是那些题材看来“现代”的写作,实际上也指向存在于作家内心的“不存之境”。而在得到了晚境的从容之后,他有了更充裕的心境来思考这种倾向的前因后果,并为之绎出理路。在《科技与道德》一篇中,作家说道:“人在自然淳朴的环境中形成的一些朴素的观念,更有一种天启的意味。这些观念和认识,都是来自人性中天然存在的知悟力,是天生的良知良能”。读张炜比较多的读者在这个地方其实是会感动的,他会发现:《融入野地》时的万物有灵已经演化成了格物致知,所致者即孟子所谓“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其间作家个人,这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他经历了多少暗夜沉思,多少自我质疑,才到达了确定;早年通过修辞、移觉和万物有灵而通达的人、物关系,在今天通过从容的理性的整理而归依前贤,更见得人挺拔于其间。
张炜拥有作家的宿命,他对写作爱得深挚。因为这种爱,他对人和世界产生了丰沛的心头之爱。他虽成名于《古船》,但真正造就他的生命质地的,是这之后的写作:深爱,寻找,不能停止的奔跑、奔跑途中的不能停止的写作,这是作家写作内容上显出的一条明线,但同时更是理解作家对自身命运“不得不如此”的草灰蛇线。张炜的写作从始至今,既是一场宏大的奔跑,亦是一场盛大的怀乡。即使近年他从容了,“跑”得少了,但他与写作的关系犹如形影,形存必有影,形不尽则影不灭。依然“夜深忽梦少年事”,对过往的一次次回访不能避免,这本集子藉此教会读者理解作家的写作。“不管随时可能从黑暗里溜出的鬼魅,也不在乎荆棘刺破双腿,翻过一座座沙岭,穿过一片片丛林,还要过一条河,去对岸找一个能够聆听的人。这个人是少年伙伴,他能够欣赏我刚刚写出的这篇文字。”(《身上的热力》)这何曾不是一次意念的远游啊!那一个理想的倾听者形象,或许存在于现实之中,但更有可能的是,他存在于孤独的作家滚烫的心头。
张炜关心人性的幽深,这种关注先天地就有着“揭露社会”方面的优势。但是他把底线筑得很高,笔锋深藏,为世人,为世道,总要留下些尊严,所以像《他们为何而来》这样直白的文本就异常珍贵。而且他的底线也似乎更高了,人、事罕见实指,但文章愈发动人。离开了小说的修辞特长,散文中动人者,多半都与忱挚有关。读者常常问到张炜小说人物经历与作者自身的对应关系,这个问题其实不准确,应该问的是,张炜的写作中的价值向度与作家人格的对应关系。何为“有作家的宿命”?它不仅仅是指一个人具有拨弄诡谲文字的能力,还意味着他在明辨美丑善恶、清洁腌臜方面有强大的能力;更意味着命运在等待一个不俯仰随世的人认真地活,接过它给予的线索,抗拒之,接纳之,深味之,珍藏之,悲欣交集而自释之。张炜的写作翻过了丘陵高原,见过了星空大海,这之后他已经看出:似此星辰非昨夜;他还要走很远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