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世界,思想与哲学领域的地方主义式偏狭是危险的。查尔斯·穆尔(CharlesA.Moore)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就曾指出,哲学只有成为全球性的,并且在理论与实践上具有广泛性、综合性,才能更好地指导人类缔造崭新而美好的世界。长期以来,在永恒哲学(Perennial Philosophy)与变易哲学(Changing Philosophy)的智慧寻找中,尤其在面对全球化时代多元文化的强烈冲撞与大量的哲学思想材料以程度不一的异质形态涌现时,敏感的哲学家们已经意识到亟需建立一种更宏阔的哲学视野之必要。
换言之,今日哲学之研究必须是针对整个存在界,针对全部的时间与空间,其思想的经验应当包括全人类最重要、最有代表性的精神成果和文明见解。显然,首当其冲,且最值得我们注意的哲学遗产便分属于中国文明、西方文明与印度文明。中西印三种生命智慧,恰似三足,鼎立于天壤之间。然因肇端不一,秉性各异。印度文明起自森林圣者的冥想;西方文明起自城邦的角逐与海涘的捕猎;中国文明则起自于农耕的劳作,与绵邈无尽的土地发生了古老而亲和的关系。于是,印度便多神秘的超越,西方多外在的进取与征伐,而中国呢,则多了一份现世的安稳与时日的风光。这也将意味着“哲学比较”之重要价值。
故人处斯世,普遍性对我们的律令就会逼迫我们去思索英国学者马克斯·缪勒(MaxMüller)对于宗教学的理解,并将它转换为对哲学的理解:只懂一种哲学,其实什么哲学都不懂。东西方哲学精神的比较,所存有的诸多差异,因是西人发端,学界关注已久,研究者甚夥,成就可谓不菲也。然而,同为古老文明之代表的中国与印度,其间之异同相勘,却常为学界所忽视、所冷落。怪哉。
且另有一义尚需明确,即我们通常不忍回顾近现代以来的华夏之文化劫难,其沉痛、惨怛兼奇诡,被时人称作“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故为救此疲敝,援引他典,百多年来佼佼雄出者亦不少,其中,从西哲有之,从佛典有之,从耶教亦有之。而由“自古以来、贻我大祥”的印度寻求自我的文化疗救,则寥若晨星。独可赞者,惟以才具闳辟、天秉奇出,沉潜印土几十载的徐梵澄先生为最,其融通中西印圣典所酿就的哲学慧见灵光孤耀,惜乎此后几成绝响,吾人或无心回应,或无力回应,其结果则一。徐梵澄先生云:“若使大时代降临,人莫我知,无憾也,而我不可以不知人,则广挹世界文教之菁英,集其大成,以陶淑当世而启迪后人,因有望于我中华之士矣。”
所以,我们今日此项关乎梵学与道学的工作之展开,亦势必要求研习者具备比较的眼光与闳深的视野,遍登哲学之群峰,望尽哲学之烟岚,最好还兼有阐幽辨微的中印古典之文献功夫,惟此,方能标出至大的启示性价值,俾或贡献吾文化之新生,辅弼吾俗世之福祉。惜乎此等大器之英才者久未现身,偶尔发见,脚踪渺渺,或是孤力冥索,全乏友军;或属野鹤闲云,高驾蹈虚。愚生也晚,再加识浅才拙,原何敢芹献于学界,奏曝于高士。岂奈倾心于印土吠檀多之胜义与瑜伽功夫学日久,常不免情动于衷;又逢着诸多宿缘,亏欠古圣恩义尤其深重,非轻易容车以载之、斗以量之打发,实是一弹三叹、恩重如山矣。故秉笔壮胆,草就此书,无非衔环结草,一竭愚诚耳。且发吾之微响,申吾之微志,未必没有投石问路之效用,或引出真豪杰者亦未定。此所谓高山流水,嗟尔有待;知其音者,盍兴乎来!
合此论著,其大体内容便是试图比较中印文明的核心精神,即道学与梵学。简其言,或云中华学问是谓“道”学,其精神在“和谐”,在“和合”,印度学问是谓“梵”学,其精神在“尽性”(Sadhana),在“联结”(Yoga),常因行于无尽而微明的遥途,故二者又皆属“广大悉备”的人间境界学,是生命自身的学问,盖皆求证乎亲验亲历耳。彼西方哲学指穷处,二者正可以从容而自在地起步。
全书分略二十章,涉及古奥义书、梵经与博伽梵歌诸经,同时涉入中国的易经、尚书与老庄等古典道学要旨。亦佐以不少中华古学里练形修性的学问,与彼印土之瑜伽秘义可相互摩荡,而兼相参焉。另,再加入一部精短的印度不二论典籍《婆希史多瑜伽精义》之译文,此孤峰迥出、傲视群雄之圣典也,俾附翼于尾,或壮声色,或助士林。
愚私下常臆度之,东方学术之慧命原本就建基于性命之本源,故关乎内在的安乐、直下的欢喜与原原本本之幸福,这一切的获得,自然起于身心之修炼,与性命之通达。相信印度学问对于中国与对于世界乃属一样的重要,而对国人的性命与身心之学更当有无尽之助益与启迪。惟可惜者,我们近现代以来的西化教育单边独大,迄至今日,失落了此中多少妙义,多少上好的精神窜失于民间杂学,而致淹没于无踪。惟愿此种比较,借拙著出版与问世之机,与有识之士,同诸共好,齐证并揭出此中生命之实学、生命之实理。
曩日,受持《大方广佛华严经》,诵读至“光明觉品”等,其中描述了东方世界的种种光明、种种妙相妙音声时,心中大为震动,我们今日剑指此间烟岚之迷离,谈论峰巅之胜境,何曾不是一种对“东方精神”的期待与祝福。
其文云:“尔时,光明过此世界,遍照东方十佛国土,南西北方,四维上下,亦复如是。”
又云:“一时,诸色相海,无边显现;摩尼为幢,常放光明,恒出妙音,众宝罗网,妙香华缨,周匝垂布;摩尼宝王,变现自在,雨无尽宝及众妙华分散于地;宝树行列,枝叶光茂。”
而那位深爱东方文明的德国作家赫尔曼·赫塞(HermannHesse)在其惝恍迷离的《东方之旅》中说:“东方的远征,不仅仅是属于我的和现在的;这个由信徒和门徒所构成的行列,一直都在不断地走向东方,走向光明之乡……我们的目标不只是东方,或者不如说东方不仅是一块国土和地理上的东西,而且也是灵魂的家乡和青春,它是处处皆在而处处不在,它是一切时间的联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