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对我们来说,常常是以线性方式存在的。昨天、今天、明天,从历史眺望未来,构成了我们对时间的基本感受和认知。也有例外,则多发生在读小说的时候。恍惚之间,我们会丧失时间感,不知今世何世,此夕何夕。
今年的小说,我是读过几部的,比如任晓雯的《好人宋没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8月版),梁鸿的《梁光正的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10月版),黄孝阳的《众生:迷宫》(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10月版),于一爽的《火不是我点的》(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7月版),陆涛的《会飞的九爷》(作家出版社2017年4月版),刘国欣的《城客》,尔火的《华服传奇》(作家出版社2017年3月),铁凝的《飞行酿酒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8月版),其中固然良莠不齐,却也各有千秋,足以引起我们的阅读兴趣。但最让我感到兴奋和不安的,还是小说叙事(当然不是全部)所呈现出来的各种新的可能性,历史与现实的界限,在这里正变得模糊不清,换句话说,也就是时间感正在丧失。
小说是时间的艺术。组织时间的方式不同,小说所呈现的面貌也就不同。我们所熟悉的现实主义写作,显然是以时间观念统摄小说叙事的。现实主义写作与传统写作所以不同,就因为,在传统写作中,时间尺度是含混的、偶然的、片断的、重复的、循环的。现实主义则意味着,小说主人公应与时间建立一种新的关系。在这里,时间已渗透到主人公内部,与主人公在小说中的发育、成长融为一体。这个时间就是历史时间。《好人宋没用》的叙事,完全忠实于现实主义的时间观念,这是小说作者能将曾被历史叙事所遗忘的宋没用重新植入历史叙事的原因之一。宋没用是作者精心策划的一次尝试,她试图在宋没用与历史之间建立一种联系,尽管这联系看起来有些脆弱,不堪一击。但她让我们看到了这个叫宋没用的苏北女人从子宫到坟墓之间的生命轨迹,以及她对待生活和生命的态度。她是独特的,这一切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是别人无法替代的。
我们常说,现实主义文学不仅能使我们看到现实生活的表面现象,更重要的是能够真实反映历史发展规律,即历史逻辑。背后支持这种理念的,正是启蒙运动之后被“全球化”了的线性时间观。时间终于以一条直线从过去经一个称为现在的点,延伸至未来。现实主义这个概念,就是依靠这种时间观念来确定的。只有在这种线性时间逻辑中,现实环境以及活动于这个环境中的人物才是真实可信的,作家才可以站在现实之外或凌驾于现实之上描写这种“现实”,而生活在现实中的读者,也才能透过历史来感受和理解这种“现实”。不过,伴随而来的问题是,作家的叙事越真实,历史与现实在我们的感受中就变得越模糊,以至于分不清哪些属于历史,哪些属于现实。这种历史与现实的相似性,怕还不仅仅如马克·吐温所说“历史不会重演,但总会惊人的相似”,它指向我们每个人在历史现实中的处境,即在强大的历史现实面前作为个体的那种无力感。我们看宋没用的一生,她的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被这种无力感所笼罩。不仅是宋没用,《梁光正的光》中的梁光正,与宋没用几乎毫无共同之处,但梁光正并不因此就能摆脱这种无力感。历史走到今天,日新月异,沧海桑田,翻天覆地,但个人的这种无力感并没有消失,甚至变得更强烈了。虚构的作品既如此,非虚构作品又何尝不如此?我读《朱安传》亦有这种感觉,朱安是个逆来顺受的角色,不必说了,鲁迅的强大在个体中应该是稀有的、罕见的,但在与历史现实遭遇时,也只能无奈地表示,把母亲送给他的礼物,还给母亲。对他来说,这种无力感恐怕也是挥之不去的。
很显然,我们正在或已经丧失对时间的把握。我们会觉得,类似宋没用、梁光正,乃至朱安与鲁迅的命运,还会在我们身上重演,而唯一的可能,是故事情节变了。这时,只有文学叙事可以反抗这种无力感,反抗这种命运的安排,反抗普遍理性强加给我们并试图主宰我们命运的时间。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文学叙事的大行其道,便与此有关。一个显而易见的现象,即时间在叙事中不再是一种支配性的力量。我读《梁光正的光》最为突出的一点感受,便是作者对时间的重新处理。在这部小说中,时间是破碎的,而主导叙事的,是小说的主人公梁光正本人。他是小说结构的中心点,牵一发而动全身。通过梁光正的行为,他的一次次“折腾”,时间被重新组织在一起。但它不是连续性的,不是从A到B的完整过程,而是断裂的、零散的、跳跃的时间碎片的堆积。我们或许可以将它看作是梁光正个人的时间感和历史感。在这里,历史和时间演化为舞台背景,鲜活的个人从时间和历史中凸显出来,成为舞台上的主角。对读者而言,我们关注的不再是空洞的历史,而是活跃在历史中的个人。我们惊讶地发现,这个人对于历史的安排并不心甘情愿,他总是试图挑战或对抗被称作“命运”的东西,尽管他总是失败,总是在历史或命运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但他没有湮没在历史之中,他的价值迟早要被人们所认识。
我读《梁光正的光》的时候,会想起《好人宋没用》,想起《朱安传》。如果人的处境是一枚硬币,这里所体现的,就是这枚硬币的两面,他们共同构成了人的现实处境的全部。我由此想到今年读过的另一部小说《会飞的九爷》,其叙事特点在于跳出历史与现实的两极,而将主人公阿甘对于时间的记忆和叙述,作为推动叙事发展的内在动力,从而造就了阿甘想像中的历史。在这里,历史意义已经不是现实主义小说可能提供的穿透表象而直达本质,揭示历史的普遍规律;也不再是通过批判现实,提供一种社会、人生的理想,更多的倒是历史不确定性与非逻辑性的一种“隐喻”,是对历史本质化的怀疑或质疑。而恰恰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会飞的九爷》表达了作者对于这种无处不在的本质化时间的挑战和抗议。小说中有一段很有意思叙述,银城到处喜气洋洋,老师说,这是大家在迎接二十一世纪,阿甘则认为,这是因为爸爸要回家了,银城是在迎接九爷。到底那一种记忆和叙事对于我们是有意义的呢?这是值得每个人认真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