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然的中短篇集《我循着火光而来》(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10月版),名字虽有热度,事实上并不温暖。她在作品里展露出一些非常强硬的时刻,这或许与其所面临的处境有关:青春文学时期的读者,需要被再次筛选、确认,在其长篇作品《茧》里已经有过尝试;而随之而来的新读者,势必会对她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涉及到更复杂一些的小说技术问题,对此,她的处理方式比较果断。以首篇《动物形状的烟火》为例,这部小说更像是她的一份宣言,丰饶的上层世界、虚伪矫作的友人、盖茨比式的烟火、一蹶不振的艺术家,这种令人疲倦的背景之下,她伪装成经验匮乏者,步步引领,用隐喻、回忆与臆想,将故事逐渐带向深渊。这篇作品有一点耶茨的影子,但又不同。它像一封燃烧着的信件,飞向半空,有人在底下追逐,并眼睁睁看着它化为灰烬。
张悦然在这篇小说中展现出相当精湛的技术,一种承接自西方创意写作课的传统,行文干脆,故事在狭窄的空间里发生,在较短的时间辅以回溯,使之更为紧凑、有力,并恰当地扩展故事容量。开篇的架构与场景里,她看似在给暴躁的读者抚慰,实则是要刺出极为凶险的一刀。小说里有一句,“郊外的天空有一种无情的辽阔”,或许可以看做是她走入新的写作世界的感受,这里是郊外,空旷而无情,煽情不再奏效,要做的是硬碰硬,直面自我的种种冲突。
与之相呼应的,是尾篇《我循着火光而来》。两者有着相似的背景设定,都有些寓言气质,她在设置问题与绝境,并将它抛出去,再抽身而返,期待反响。在这篇里,通过晚宴上的邂逅,引出一段相距悬殊、面孔模糊的爱情,男主角循着微暗的火光而来,这是寒夜里摇摇欲坠的一瞬,世俗而又危机重重,紧接着,他们享受光的温暖洗礼,但无疑也要接受火的侵袭,试图靠近取暖,却也可能被灼伤,丧失必然来临,即“听到火劈开了木头”。
在不同层级里进行极速转换,在张悦然的这部小说集里出现过不止一次,有时是情感,比如在《怪阿姨》里,关于嫉妒的迁移;有时是身份,比如《家》中的相互逃离,以及惊悚但稍显生硬的最后一幕。这种转换并不仅仅是发掘另一个自我,也在于如何寻找自身在历史与社会里的确切位置。
中篇小说《大乔小乔》也有类似尝试,从最初的设定,到两者境遇的对比,再到其末句,“现在她有机会做另外一个人了”,转换贯穿其中,表面是在写两个人,有时却也合二为一。同样是讲述现实,但较之《茧》在宏大历史中的游移时刻,《大乔小乔》似乎更为得心应手,张悦然找到了一个更为妥当的叙述位置。这篇小说的讲述自然、随意,也有克制,非常审慎地与历史保持一定距离。它虽拥有着高低不同的声部,但并不为一代人去奏响哀伤,而是最终落回到更为纤细、复杂的个体精神转变上。有趣的是,在《大乔小乔》这样主人公都是女性的小说里,并不能感受到强烈的女性意识;另一篇小说《嫁衣》也是同理,读起来更像一篇设定先行的后青春文学,只有绵延不断的纠缠和情绪。
这部小说集所收录的作品,写作跨度有七八年,读后能察觉到大致的写作次序,语言方面也有一些变化。比如《动物形状的烟火》等作品,能明显感觉其词句的透彻,有意象作为支撑;而之后的《大乔小乔》乃至近期在杂志上刊出的《天鹅旅馆》,她的写作更为简约、日常、纯熟,节奏快,推进有速度,句子之间相互牵引,同时也有控制力,故事试图离所有人更近一步,这是非常勇敢的行为,让人有所期待。拒绝躲在舒适的安全区里,而是选择直抵营地,所有人都是循着火光而来的:那么你讲述的是什么,便意味着你是谁;你是谁,便能在光里能看见什么。
最后,有必要说一下《浒苔》,这篇有些日本文学气质的、玩具式的概念作品在全书之中也许并不重要,但我却觉得很迷人。它穿插着几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并不曲折,却始终是跳跃着的。说不清楚这篇小说到底是什么打动了我,但我希望日后仍能被类似的东西所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