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折射 18世纪中国的精英意识

    美国学者罗威廉，是海外中国研究领域不能忽略的一位重要学者。罗威廉关于中国的主要论著，目前国内都有引进出版。罗威廉主要作品，都收入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海外中国研究文库”出版。在这些论著当中，最为知名的，或许是分析湖北麻城长达几百年时间段里暴力行为的《红雨》一书；体系最广博的，或许是他分析19世纪汉口城市发展史的两卷本《汉口》系列；然而在我看来，关于18世纪清代杰出高级官僚陈宏谋的这本《救世：陈宏谋与十八世纪中国的精英意识》（以下简称《救世》），才是罗威廉最为重要、用力也最勤的一部作品。

    正如某位先哲所言：形式本身就是内容，这本书的结构框架，首先就足够吸引人。作者通过做人、生财、经世等三大部分十二个专题，系统阐述陈宏谋在为官、做人、经世、治家等各个方面的思想观念和政治功绩。在人大社的中译本里，每一个专题都是用一个字来加以命名，诸如：家、官、天、人、治、公、化……这些专题的命名本身，就体现出一种中国文化的精髓和神韵，即用最简练的语言，表达最丰富的意蕴，而诸如“天”“人”“官”“公”这样的关键词，本身就是理解中国历史与文化的重要线索。能够作出这样的提炼，本身就体现出罗威廉对于中国历史、文化和相关典籍的熟稔。

    书的每一个专题都反映出陈宏谋生平和思想历程的一个重要侧面，而其中的论述都是逻辑清晰、条理分明；而从本书的注释和参考文献中可以看出，这些分析和论述，全都是基于对大量第一手史料的搜集、梳理和总结而得出的。罗威廉对于庞杂史料的运用和研究能力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这也足以证明：尽管最近一百年以来，史学界社会史、新文化史等新方法和思潮不断涌现，但“历史学就是史料学”的传统论断和宗旨并不是就已经过时。

    像《红雨》《汉口》等论著一样，《救世》也可谓“小切口，大视野”。《红雨》尽管研究的只是中国内陆一个县城的暴力史，但它背后关注的，却是中国暴力丛生的社会机制和文化渊源；《汉口》尽管关注的只是武汉三镇当中的一镇在19世纪里的城市发展史，但罗威廉通过这一研究所指向的，却是中国城市的现代化转型历程，以及它与西方城市发展变迁所遵循的内在逻辑之间的异同；这本《救世》，尽管看上去好像只是陈宏谋的生平思想评传，但作者在论述过程中，始终注意将陈的思想观念与十八世纪中国政治文化精英思想意识，以及十八世纪中国的社会政治变迁进行联系，这使得本书成为以人物史写社会史的典范之作。

    陈宏谋可说是18世纪政治文化精英一个代表。比如第四章《学》里，作者介绍了陈宏谋对宋人司马光思想的继承，以及他实用主义的学术观念，与王阳明思想之间的关联，而在这些分析之后，作者随即引出的，就是关于经世致用的官僚政治思想传统，在18世纪中国的沿承与演化。又如第六章《养》当中，作者系统介绍了陈宏谋对于市场价格的尊重，以及他经济思想的主要特点，而接下来，就是把陈的这种思想观念，跟整个18世纪中国精英阶层对待农业和商业的不同态度的转型联系在一起，并指出这种在不放弃农业作为经济基础的前提下，越发重视和肯定商业的作用和商人的形象的观点，已经在当时明显萌动，甚至有成为思想主流的趋势。这种由个案对照整体的自觉性，是社会学和社会史的个案研究的通行诉求。

    正是由于本书以人物史写社会史的特点，因此书中很多涉及陈宏谋思想观念的介绍与分析，作者总是将其放置在当时大的社会和时代背景下加以审视。比如说在第五章《食》里，作者详细论述了陈宏谋的“民以食为天”的理念，以及为解决治下百姓口粮，所采取的引进美洲的新食物品种和扩大粮食种植规模等诸多举措。而在第十章《治》中，又介绍了陈宏谋对于增设“乡”这一政府层级的诸多努力。而无论是增加粮食供应，还是增多政府层级，陈的这些举措的重大时代背景，都是18世纪里中国人口的急速增长。在这些章节里，作者把陈宏谋的这些为官举措，跟这一重要时代背景之间的渊源与内在关联，交代得一清二楚。

    由于罗威廉的西方学者背景，他在分析陈宏谋生平思想的时候，具有国际化和全球化的视野，注重中西之间思想观念的比较分析。在第六章《养》当中，在论述陈对市场价格的尊重的时候，罗威廉就饶有兴趣地把陈的市场观，跟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奠基人——亚当·斯密的市场理论做了对比分析；而到了第七章《生》当中，陈在一般性商业市场上的尊重市场和商人自主权，跟他在民生和公共事业上，主张政府的积极介入和干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罗威廉在这里，又引用西方发展经济学的理论和观点，来考察陈宏谋如何实现在国家干预与市场激励之间的平衡。到了最后一章《化》里，罗威廉又用大量篇幅，来对同处18世纪的中国与西方国家，在文明教化方面做法的异同展开了比较分析，由此得出中国当时的文化发展，已经孕育出某种类现代性的因素的观点。在书里，像这样把陈宏谋和清代中国放在全球格局下加以考量的视角，是一以贯之的。

    正是因此，通过罗威廉的这部巨著，你所能了解的，绝不仅仅只是陈宏谋这位清代中期模范官僚的生平与思想，而是可以看到整个18世纪里，中国精英阶层思想观念的演化与流变，以及这种思想观念的变化与当时的社会变迁和时代发展之间的内在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