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当快意读易尽——读《唐宋诗会意》

    读完邹金灿先生的《唐宋诗会意：七百年的风流儒雅》，心情非常激动。我于2008年认识金灿，极为倾倒，不久后他教我写诗。我非常震动，在这个浮嚣的世界上，竟有人对诗怀有宗教般的热情，同时有着高深的创作造诣。

    当时金灿已从大学毕业，经常回校与师弟们喝茶聊天、谈诗论艺。现在回想起来，金灿以其人格的魅力和丰富的学识，影响了很多年龄稍小的在校师弟，实有春雨润泽之功。在他的引导下，我也踏上了通往诗国的创作道路。2009年，我考上了外国哲学硕士，现在是古典文学的博士了，回首往事，非常感慨。

    《唐宋诗会意》是一部苦心用世之作，饱含了作者对世道人心的关切，倡导一种刚强的士气。如果只把它看做是诗歌鉴赏类的书，就不免买椟还珠了。作者心契古人，所发议论亦可见出作者深厚的经史学养，所生感慨更深具悯世之心。

    金灿接引后生，常说功夫在诗外，必多读书和笃行不倦，才能直探古人诗心，否则终身不能写出上乘的作品。这是诗与道合的基本立场，在当今写手林立的诗坛上，可谓一股激世的清流。因此，本书论诗的同时，兼述史事，重在展现古人的气节，能使读者对照当下，此非一般著述可比。例如书中《多少人在重蹈楚国宫女的覆辙》一文，慨叹今人面对上司时，与楚国宫女没有什么区别，《田园风光今在否》悲叹农村的毁坏，《柳开亦儒亦侠》宣扬儒生的血性，而《刚者李德裕》则发出这样的提问：如果一个组织容纳不了有能力的刚烈之士，是否离崩塌不远了。这些都可使读者在精神上受到感发。

    又如《柳宗元重情》一文，述及柳宗元因刘禹锡母老不便远谪，于是上书请求与刘禹锡对调贬地一事，作者感叹：“如此重情之人，写出如此好诗，也就不足为奇了。”再如写到陈师道《送吴先生谒惠州苏副使》时，解说了“为说任安在，依然一秃翁”后，感慨道：“如此峻洁的人格、深挚的感情，令人动容。”这都是提倡一种重情重义的品格，而非只是谈诗说艺。

    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皆能助人深思。

    因此，《唐宋诗会意》一书不惟截然不同于学者的高头讲章，也有异于一般的诗歌选本。书中引用章太炎“自唐以来，论文皆以气为主。气之盛衰，不可强为。大抵见理清、用情重，自然气盛”这句话，认为这个观点不专限于文，同样适用于诗。通读之下，这本书所选之诗实际上也符合“见理清”与“用情重”两点标准，并非虚张旗帜，其著述宗旨是一以贯之的。

    万事不越“情理”两字，为人处世也只有“见理清”和“用情重”，才能独立不迁，和而不流。金灿经常建议朋友熟读《礼记·儒行》，他喜欢陈与义的诗，非常欣赏陈与义身上那种“内刚不可犯”（《宋史》本传）的气格。事实上，《唐宋诗会意》所欣赏的古代诗人，也多是内刚不可犯的类型。

    《唐宋诗会意》是精心结撰之作，对诗艺剖析入微，非深谙此道者不能为。金灿的诗歌创作，早已得到前辈大家的欣赏与认可，其创作成就毋庸赘言。我想说的是，与古代著名诗话相比，此书不尚高言大论，然而精微之处，实在不让前贤。这只有细细品咂才能体会，切勿轻易翻阅一过。

    金灿曾语我：“《荀子》云：‘善为《诗》者不说，善为《易》者不占。’此真智者之言。”他认为，古代诗话多非一流诗人所作，所以大多肤廓不切，那些构建系统理论的诗话更是如此；相比之下，一流诗人所发出的只言片语，往往弥足珍贵，例如陈师道的《后山诗话》。《后山诗话》篇幅不长，无系统理论，多是三言两语说清楚一个问题，但是对创作有相当重要的启发价值。我认为，在探讨诗艺的角度上来看，《唐宋诗会意》继承了《后山诗话》，而内容更为详尽。此书所选之作以宋诗为多，体现了金灿在诗学上推尊宋贤的态度，也是同光体诗人“宗宋不废唐”这一理念的嗣响。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发现《唐宋诗会意》非常善于运用古人的观点来解读诗人。例如，明人胡应麟将杜甫的诗提炼出“杜意”与“杜调”二物，金灿认为，陈与义学杜，兼具了杜意与杜调，这非常难得。古人常用“沉雄”一词来赞美杜诗，金灿说，杜意沉、杜调雄。在解读李商隐《筹笔驿》一诗时，他也运用了这个观点，并认为“沉重的感情最好以雄健的字句表达出来”。这些论述，都令人眼前一亮。

    当然了，《唐宋诗会意》还有许多精彩的内容，例如对江西句法的分析、王安石诗才是诗分唐宋的关捩、黄庭坚主要学王安石等等，虽说这些内容前人也曾提过，但都未进行详细的剖析，《唐宋诗会意》则有更多精到的论述。

    诗人解诗，游刃有余。读完后，大有“书当快意读易尽”之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