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读书界,凯伦·布里克森的名字是陌生的。好多人看过那部获过大奖的电影《走出非洲》,大约也不会知道那正是根据凯伦·布里克森一部同名的书改编的。《走出非洲》在中国的命运,与当下蹿红的一些影视剧不一样。近年来,在中国热播的一些影视剧,只要一开播,影视剧本合成当作小说出版的书就会热销一阵,好多人愿意看过影视以后,再去找书来看。《走出非洲》没有过这样的幸运。其主要原因不是别的,就在于《走出非洲》并不是通俗性的,它是非大众化的——我这里指的是书。拍成了电影的《走出非洲》虽然不能不向通俗、大众靠近,然而,由于原著固有的雅文学品质,它还是跟一般影视剧有了区别。
不管看没看过那部电影,《走出非洲》这部书还是值得好好读一读,它实在拥有影视所无法表达的好处,那好处也非别的书中寻常可见。
按照中国当下的文学体裁分类法,《走出非洲》或可称作“纪实文学”,“非虚构文学”。它不是那种社会热点问题的追踪、调查和报告,所以,称为“报告文学”就不那么准确了。丹麦人凯伦·布里克森写她在非洲的一段亲身经历,用北欧人的目光观照非洲大陆,女性的细微精致,能够到达被常人忽略的地方,读她的这部书,便常常会有发现的愉悦。在书中,她写过临近圣诞节发生的一次地震,那不是一次强震,它只“很像是一只愤怒的大象在抖威风,震倒了土著人的一些小茅屋”。在震荡的间歇中,为人们提供了思索的时间。凯伦·布里克森想到了天体运行中蕴涵着使人无限欢欣喜悦的力量,她还由此想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德国的天文学家和占星家、行星运动三大定律的发现者、近代光学的奠基人开普勒呕心沥血,努力多年,终于发现了行星运行规律的感受,那里面有对上帝的敬畏。
对上帝的敬畏就是对大自然的敬畏,就是对未知世界的敬畏。人类的探索和发现只是在一步步走近未知世界的边缘,人类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应该妄自尊大,狂妄到可以把自然踩在脚下,任意妄为。人类知识的增加有时候并不是把人类导向进步,而恰恰是反面。“知识越多越反动”,从某种角度某种意义上来看,或许还是对的。给你一根杠杆,你或许真的可以撬动地球;但是,你即便握了那根杠杆,你也千万不要真的去试着撬动地球。书中的“我”——她就是凯伦·布里克森——乘上情人丹尼斯驾驶的飞机飞行后,降落到农场的原野上,一个老年的土著人走过来说,你们今天飞得很高,我们看不见你们,只能听见飞机在蜜蜂似的嗡嗡叫。“我”和丹尼斯承认飞得很高。土著人的问题便来了:“您能驾驶飞机飞得高得见到上帝吗?”得不到明确的回答,土著人便不明白了:“那我可一点也不懂你们俩为什么还要飞呢?”
这是土著人的愚昧吗?是土著人不懂得现代科技将为人类带来的好处吗?不,恰恰是土著人未被现代文明开发而源于生命本能的智慧,他们的智慧和聪明,直达生存实质。人类发明出来的现代飞行器飞得再高,即便飞出了地球,如果看不见上帝,那到底有什么用处呢?这里的“上帝”,应该是宇宙间的最高准则。
人类应该老老实实地承认,所谓文明、进步、发展,好多时候是违背了宇宙间的最高准则,走向反面去了。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快的飞机,看不见上帝,倒载上了炸弹,扔到了飞不起来的人群中。自从飞机发明制造出来,死于飞机炸弹下的人会有多少呢?那个数字报出来,不仅会让非洲土著人惊讶,大惑不解,也会令文明开化先行了一步的欧洲人、亚洲人瞠目结舌吧。优秀的飞行员丹尼斯自己驾驶着飞机失事丧身了。此前,飞机降落时,折断了一根螺旋桨,东非航空公司派了一名年轻人把零件送去。飞机修好,要再次起飞了。丹尼斯请那位青年和他一起登上飞机,遭到了拒绝。事后过了许久,那位年轻人说:“就是当时给我一百卢比,我也不会陪老爷飞的。”
命运的阴影,是超验的暗示,是自然界发来的讯息,也不妨说是来自于上帝。人飞得再高,也看不见上帝;可是上帝看得见人类的翅膀刮到了哪片云彩,哪一片云彩是不该刮到的,上帝心里清楚,他轻轻地叹息一声,就是向人类发出的命运的信息,可惜人类往往粗心大意,往往志得意满,往往骄横得不可一世,不予理睬。命运的阴影变成命运的巨石降落下来,人就无力抗拒了。
凯伦·布里克森写非洲,她不是带着猎奇的目光去搜寻,去记录,她是要从那片大陆上,从那片土地上的居住民那里,发现土地的本质,人性的本质。她的目光是弥散的,也是独到的,她的用笔是和缓的,也是精致的,她写非洲高原的黎明,再高明的摄影师也拍不到她那种细微的感觉,只有从她的文字中走过,才仿佛从非洲黎明的高原上与她一起走过了。
凯伦·布里克森在非洲住了十七年,婚姻的破裂,情人的遇难,疾病的折磨……这位北欧女子在那片远离故土的非洲大陆上经受了人生的重重苦难;她在这部书中记下的却不是她的身世不幸,她记录的是那片土地给予她的别样的滋养,那片大陆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血肉交融。当她要离开非洲的时候,她产生的感觉单单用依依不舍已经难以表达了。当地的老人们为她举行一次大型民族舞会为她送行。耄耋之年的舞蹈者身上画着古怪的花纹,佝偻的腿上用垩粉画了一条红道子,慢步向前,缓缓起舞。土著老人们的送行舞蹈,在作者心中唤起的情感,让我们想起了“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的诗句。地球上遥遥相隔的两片大陆之间,感情表达的方式,不是诗意地相通吗?
凯伦·布里克森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她尚有《非洲农庄》《冬天的故事》《报复之路》等作品行世。1957年,多次有人表示,凯伦应获得本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最终未果。得不得那个奖并不重要;就在当年,凯伦被美国科学院接受为名誉院士,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走出非洲》这样的一部好书流传,在她辞世半个世纪之后,还让我们随着她一道感怀不已,这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