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1996年10月底,在上海开完纪念鲁迅逝世六十周年学术研讨会,我立即赶回北京,马不停蹄奔往西山八大处市政医院父亲的病房。父亲已处于弥留之刻,但一听到我呼唤“爸爸”的声音,却突然睁开眼睛答应。当我把刚刚出版的专著《阿Q新论----阿Q与世界文学中的精神典型问题》举到他眼前时,父亲竟然从被子里伸出枯干的老手,接过了书,抚摸着雪白的精装书皮,用带有山东腔的普通话说:“不赖!”
我深感父子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在父亲床边守候了一周,寸步不离。11月6日,父亲转过头对我说:“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跟你说……”但又说不出,只将头与枕边的书靠得更近些。我明白父亲要说的依然是读书……当天晚上十点二十五分,父亲的心脏停止跳动,我如五雷轰顶,肝肠俱碎
……
而最令我震惊和痛悔的是11月8日,市政系统在八宝山与父亲遗体告别的时候。我从告别室内看到,窗外的空场上,萧瑟的秋风中,整整齐齐站着一排排市政的老工程技术人员,他们多数年过古稀,颤巍巍地一个个进来,向父亲的遗体深深地鞠躬,含着热泪与我握手,安慰我。只在这时,我才明白了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人!……而我又是多么不理解父亲,大学时居然迫于当时的极左压力,把父亲批判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极度的悔恨与悲恸如万箭穿心,痛苦至极,在父亲的遗体已送往火化炉之后,又疯了似地狂奔回去,向着就要火化的父亲遗体下跪,哭倒在地……
父亲1909年出生在山东临清县大丁庄,一年以后,1910年,名扬中外的大学者季羡林先生诞生在相距十里的官庄。他们都是在贫寒中长大的。当时的临清县,武训曾经办过义学,非常重视教育,规定从县里考到济南中学的,县里给官费。再从济南考到北京或天津名牌大学的,县里和省里给两份官费。于是凡能就学的都视读书为生命,个个拼出最大的努力。历史证明临清县的这项教育政策是英明的,小小一个县竟供出十几个在大学崭露头角的姣姣者,大学副校长就出了六七位。其中最著名的是季羡林先生。
父亲先是考上山东最好的中学----济南一中,中学毕业后又考上天津的北洋大学土木工程系,成为当时的校长、中国第一代桥梁专家茅以升的学生。大学毕业后很快升为技术非常过硬的高级工程师。建国后,他别妻离子到福建前线修了八年军事公路,1960年才调到北京负责市政的工程技术工作,兢兢业业,克己为公,年年评为先进工作者。他最为众人敬佩的是公私分明,诚实干净。记得小时候到父亲办公室玩,父亲给我钱,让我到附近邮局给他买些信封信纸。我看着他办公桌上成摞的信封信纸,奇怪地问道:“您这里有这么多的信封信纸,干嘛还要买?”父亲严肃地说:“那些是公家的,写公函才能用。写私信只能用自己买的。”对子女的教育也坚持这一点,出去买东西,让人坑了钱或者自己丢了钱,只说以后注意就完了,从不多埋怨。如果沾了别人或公家的便宜,多拿回了钱,却要严厉批评。一次,我上街买菜,售货员马虎,多找了两角钱。我回来扬着绿色的两角钱纸币高兴地对父亲说:“多了两毛!”父亲马上严厉地命令道:“什么时候,都不能沾公家和别人的便宜。马上给人家还回去!”我只好把两角钱送还给售货员,使她和周围的人都感到惊讶。
穷死不借钱,万事不求人,是父亲做人铁定的原则。但有些同事遇到困难,父亲却慷慨解囊,而且不要人家归还。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吃亏是福”,宁可自己吃亏,甚至吃大亏,也绝对不能让公家和别人吃一点亏。对这一点,我感到不理解,但十年“文革”中得到了验证。父亲竟然没受到冲击,一是他技术过硬,工程离不了;再就是为下了人,人们尤其是老工人暗中千方百计保护他。虽然没受到冲击,他却并不好受,所有的责任都压在他一人身上,使他如临悬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地日夜操劳,寝食难安,生怕出错。而且时时惦念着那些被“揪”出来的同事,“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笼罩天下时,父亲上级和下级的两位高级工程师被几个懵懂、颟顸的年轻工人抓到马路边羞辱,强迫他俩搅沥青,铺马路,做不好时,就冲着围观看客说:“看看,这就是高级工程师,连沥青都不会搅!知识分子压根就不如我们工人!”父亲回家后第一次发了牢骚,痛心疾首地吼道:“怎么能这么说呢?工程师有更高的技术,他们可能不会搅沥青,但是勘测、设计、组织施工,你们那种不读书、没知识的小青年能行吗?”
父亲对子女教育的重点就是一定要读书,学知识,绝对不要做不学无术、没有知识的人。常讲的话就是:“不学无术,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有害无益的。”他从小就给我讲季羡林伯父博学苦读的故事,激励我刻苦读书,立志成才,成为对国家和人民有用的人。当我决心报考文科时,父亲却坚决反对。他并不是瞧不起文科,而是认为文科成才太难了。他们当时官费供出来的同乡中,只有季羡林一个人报考文科,上了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其余都学理工。父亲说道:“你季伯父报文科是因为他当时就已经非常突出了,把握太大了。你们跟季伯父是没有可比性的。”
我太热爱文学了,执意要走文学道路,坚决不改变主意。在我终于考上大学中文系后,父亲又转而支持,1964年入学时给我购置了59年版的《鲁迅全集》。这套《鲁迅全集》在我一生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因为“文革”中图书馆都关了门,古今中外的经典书籍都不许读,除了马、恩、列、斯和毛泽东的书之外,只有鲁迅的书是合法读物。这套《鲁迅全集》就成了我的“救命书”,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没有这套《鲁迅全集》的话,我将会怎样浅薄无知、一事无成?绝对不会在鲁迅研究上做出一些事情的。我一头扎进了鲁迅的世界,四十多年了,从不改变。《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中国鲁迅学通史》《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陆续出版了,这是我奉献父母的最高祭品,也是使自己超脱苦难的惟一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