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及读书,欧阳修曾有名言:“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可见文忠公一日之中,几乎是手不释卷,其嗜书如命之情状,实令后人敬仰——不过,忽然想到,为人的诸多杂事——吃喝拉撒睡,行动坐卧走,欧阳公用读书填充了十分中的八分,似乎唯有“吃喝”之时,才与书绝缘。可见,即便是上无Wifi,下无电视的古代爱书之人,吃饭之时,也是不常看书的。
这自然可以理解,我中华传统中饭桌规矩多如牛毛,晚辈须得跟着长辈的节奏,大人又得正襟危坐为后辈树以榜样,自然不能目无旁人来看书。除此,坐卧如厕,皆是人体天然之态,周身静止之时,宁心静气也好,神游物外也罢,都能成功为之,此时分出九成的精力看看书,毫不费力。吃饭则不然,一定要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挥筷举叉,擎刀托盘,哪里还能容得下书籍?
——其实不然,如有家人朋友在侧,另当别论,若是茕茕孑立,一人进食,读书或可是下饭的“好菜”!
与别者不同,不管是马上、枕上还是厕上,读书都是主要的,别的只是顺手为之。而吃饭之时,毕竟民以食为天,书只能退居其次,作为陪衬。因而,此时择书则别有标准——不能太严肃,否则好饭都将味同嚼蜡;不能太烧脑,否则举箸难下饭菜易凉;不能太悲切,否则心神震荡倒人胃口;不能太好笑,否则大笑喷饭容易噎着。
下饭之书首先得是文笔顺畅,描写精准,引人食欲的作品,最好是书中人物正好也在大快朵颐,这样一来,遥相感应,以心置换,饭吃得就更香了!汪曾祺写过一批描写小吃的作品,笔法平易,描写精细,姑且可以饭间一读。其写苗族姑娘们卖的玉麦耙耙道:“新玉麦,才成粒,用手拍成烧饼大,外裹玉麦的箨片(耙耙上还有手指的印子),蒸熟……微有咸味,有新玉麦的清香。”搭配着姑娘娇滴滴的叫卖声,颇令人胃口大好,若是此时吃着饼类,效果更佳。不过,汪老作品中多有知识性的介绍内容,作为散文颇妙,用以下饭则稍显驳杂。
写《红楼梦》的曹老爷真个是吃过见过的贵族,各种珍馐尽出笔下,什么糟鹅掌鸭信、野鸡崽子汤等等,贵族阶层,奢侈享受,只能惊叹,不敢奢望,最恨的乃是规矩太多——林如海曾嘱咐黛玉“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脾胃”,着实不能让人畅快。《水浒传》比之其他三者要好得多,因其着眼江湖之士,大伙儿动不动就开饭,而且尽是诸如熟牛肉等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家常好菜,写得也算细致——鱼是鲜鱼还是咸鱼,放不放蒜泥,鸡又是几层熟,皆有交代。特别是有时配着周遭的情境,更显食物之香美。林冲风雪山神庙一段,茫茫大雪封山,天地一片孤寒,茅屋已塌,栖身破庙,林教头裹着破棉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便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这一截,读起来已然是浑身发冷,饥肠辘辘——当然,马上,林冲就要杀人了。这也是《水浒传》作为下饭书的一大缺陷,一旦开写吃饭,底下马上就会出事了,不是打架,便是杀人。
由此可知,下饭书固然最好写些食品,但也要营造一番氛围,让人有种隐隐的饥寒感觉。要说下饭之书的极品,乃是张贤亮的《绿化树》。书中主人公年轻时被打成右派,饱受迫害,沦落于偏远的农场,整日沉浸在饥饿之中,对食物的渴求几乎达到了疯狂的境地——连吃个地里剩的糠萝卜或是干瘪的窝窝头作者都要倾注一堆细致精美的描写,至于吃饭的过程,更是费尽心力地无限扩大——所有人处心积虑想多打那么一点汤水,会舍弃大碗专门用特别的儿童脸盆,吃完再极为艺术地把盘子舔干净;主人公一次得了两斤面粉,便不辞辛劳跑到野外,支起锅来煎饼,作者写道,头几个压根儿吃不出味道,之后的,越吃越香——每读至此,食欲大开,不管吃得是什么,我都能欣然接受,泰然享之。
由此来看,古今文集浩如烟海,唯独缺一本专门用以下饭的书籍,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