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我,倪为公先生。为您和您的书法写几段文字,就不按惯例,就像给其他书法家写几段文字那样,说说学书之道,说说创作成果,还要说说担任的职务。这样说,是没有风险的,书法家和市场都喜欢。可是我不愿意这样说,尤其面对您——一位饱经沧桑,一位历经磨难,一位笑傲江湖,一位才华横溢的老者,更不愿意这样说。一切浅显的,客套的,吹嘘的语言,是苍白无力的。我愿意直抒胸臆,很想打通横亘在您与我之间的那段时光障碍,很想跨越岁月的距离,面对面说天下小事和大事。
倪为公先生,您写字,您被称为书法家,是您的幸运也是不幸。与当代书法家比较,您的坎坷与痛苦是无人比肩的。为此,看您的字,我总想透过历史的烟雨,猜想您在不同的时代,以怎样的智慧,又以什么样的果敢,于枪林弹雨中书写自己生命的乐章。这是重要的。一个人不能没有历史,哪怕是艰苦的跋涉,对一个人也是财富。倪为公先生,晚学的理解,不知您是否同意。
1924年出生的生命,注定不同凡响。那是一个大时代,中国人在那个时代里,穷尽毕生的经历,寻找梦想。苦难是一个人最好的大学,您在战争和斗争中,选择您的道路,您发现,现有体制的诸多问题,导致中国人的不幸福,不强大,甚至民不聊生。因此,您有了自己的选择,很时髦的选择让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渴望新政权的建立,让中国人真正快乐起来。
知行合一,这是中国读书人的价值观。您在践行自己的政治理想时,您没有放下毛笔,在您看来,耕读人生,依旧具有不寻常的魅力。您于私塾发蒙,开始用毛笔临写碑帖,您写楷书,写隶书,写草书。发蒙时期的作业恐怕不复存在了,好在您在,您的笔在,您的激情在,您还有能力延续自己历史的学习和历史的书写。这一点,整治您,迫害您,指责您的人是无可奈何的,他们随着他们的罪恶被扫进垃圾堆,他们变成尘土了,变成一股风,在我们的眼前消失了。
我们笑到了最后。倪为公先生,您飘逸的长须,您矍铄的精神,您生命的长度,您艺术的生命,战胜了恶魔。本来,您青春四溢的渴望业已实现,新的政权已经建成,本来,您应该回到书斋,研究书学、诗学、佛学,或者研究农业、水利、养殖什么的,可是,做不到,就这么一点向往都做不到,政治邪风把您吹成右派。是的,右派,地、富、反、坏、右的右,是阶级异己,是坏分子,是中国社会的另类。因此,事功颇丰的您,就这样被扫地出门了,您在偏远的乡村,卑微地劳动,任何人的斥责您都不敢反击,生命危在旦夕。
对右派,我有着难以名状的尊敬。他们之中的很大一部分人有学识,有思想,有民族使命感,有人生理想。然而极左路线肆虐时,右派这顶帽子,预示着一个人跌入了地狱。远在青海的夹边沟和在那里喘息的右派们就是证明。
面对您和您的书法,我想,您以右派的身份进入书法界,会给浅薄的书坛带来一些思想,也会带来历史与文化的深度。今天,毛笔书写沦为商业的附庸,与依于仁、志于道的价值理念背道而驰了。在这种背景下,倪为公先生,您的经历和您的书写就有格外的意义。
我喜欢您的书法,尤其是您的草书。当九十岁的生命书写呈现在我们面前,当然没有必要去考据它的来龙去脉了。点点滴滴,一笔一划,已进入生命的深处。略显夸张的草法,苦涩的墨痕,畅达的线条,还有源自于人生经历的体验,渐渐在我们的眼前鲜活起来。有时,像欣赏交响乐,前奏曲的铺垫与引导,把听众带入一个异常的世界。这里,只有声音,只有色彩,只有画面,当我们有一点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眼前大亮,视野洞开,审美的情绪,如水滴,也如瀑布,在每一个人的感觉中腾挪、开张、伸缩、起伏。
艺术的魅力正在于此。
我在意书法家的人生,一个人的风平浪静是好事,也是坏事。一句名言道出真谛:国家不幸诗家幸。是的,在波澜壮阔的现实生活中,我们的所思所想,我们的价值渴求,我们对自然、国家、命运的期望,会有种种不同的认知。为此,我畏惧倪为公先生的眼神,这里面有民国的风景,有今天的图像,有杀戮,有死亡,有罪恶,也有新生、改革、振兴。可谓穿越了千山万水,可谓历尽波折,丰富的人生积淀,会给您的艺术带来什么样的启示呢。
一个人的阅读与理解,具有客观性。我反复阅读您的书法,我发现您与当今书坛的不同。第一,您把宝贵的人生经历熔铸自己的笔墨。没有哀怨,没有悲凉,您用一种力量向命运抗争,您把书法当做了人生的底线。于此,我发现了您的孤独,您被抛弃的太久了,您在山野之间的放达,让灵动的书写有了道家的气韵。第二,您对当下的时髦书写视而不见。您看重书法的内涵。您坚持自己的文化个性和艺术个性,笔调沉实,气息远大,因此具备了人格化的魅力。
很特殊的一个人,很精彩的一个人,倪为公先生,功利的书坛也许担心您的到来,但,您的到来却使书坛有了生命的光辉。这一点,我懂。
与四川远吗,与泸州远吗,都不远。世界是圆的,我与您近在咫尺呢。
没有见面,啰嗦的语言让您见笑,不怕,这是心声,没有虚情假意,就经得起推敲。本来,我要去泸州拜访您,可惜,迟到的泸州之行,未能赶上您的西去之路,我到泸州,您就远行了,这次远行,没有归途。我朝您远行的小路遥望,依稀能够看见您的身影,却无法听您说古论今,看您挥毫写字。我终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