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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09月02日 星期三

    从吴翠芬的《散花集》说开去……

    莫砺锋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9月02日   03 版)

        从吴翠芬的《散花集》说开去……

        桌上放着吴翠芬教授的两种遗著,左边的是《流星集》,内容是散记、随笔、诗歌、楹联及绘画作品。右边的是《散花集》,内容是文学评论、书评书序、文学漫笔及作品鉴赏。两本书都是吴教授的夫君王立兴教授所编,前者新近付梓,尚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后者则是一堆文稿,还有若干篇章存于电脑U盘中。王立兴老师命我为后者撰序,乘此机会,我将两种遗著都认真拜读一过,眼前时时浮现吴老师的音容笑貌。

        我三十六年前考取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时就认识吴翠芬、王立兴两位老师了,当时因自己学业基础薄弱,导师程千帆先生又督责甚严,故急于“恶补”,日夜苦读,除了程先生亲自讲授的两门课之外,未曾旁听其他老师的任何课程,但对吴老师讲课的生动精采颇有耳闻,心向往之。后来又屡屡在学校的橱窗里看到她所画的梅花,也常听人称她为中文系的“才女”。几年后我毕业留校任教,与两位老师成为古代文学教研室的同事,稍后又成为居住在南秀村的邻居,见面的机会就较多了。在我的印象中,两位老师在很多方面都是互补的:吴老师主攻魏晋唐宋文学,王老师则主攻明清近代文学;吴老师兴趣广泛、多才多艺,王老师则沉潜学术、心无旁骛;吴老师性情爽朗、快人快语,王老师则性格随和、温文敦厚……凡此种种,《流星集》附录的亲友追悼文字皆有涉及,兹不赘述,只想就吴老师的学术研究谈一些看法。

        从表面上看,《流星集》所收文字皆属于文学创作,而《散花集》所收文字则属于学术研究。在当今高校的学术管理和学术评价体系中,只有后者才算“研究成果”,才能填入“学术成果统计表”,前者则不受重视,甚至被视若无物。然而这样的评价标准合理吗?至少在中文学科的范围内,我们应该理直气壮地予以否定。

        首先,教师的天职是传道、授业,做好教学工作才是教师最重要的职责。那么,在中文学科的范围内,一个大学教师怎样才能把学生培养成合格的人才呢?或者说,一个具有何种素质的大学教师才能胜任中文学科的教学任务呢?中文学科的学生,无论是本科生还是研究生,也无论他们毕业后从事什么性质的工作,最重要的专业素养当然是对本民族语言文字的熟练掌握和灵活运用。如果只学到一些学术研究所需的概念、术语,只能写一些枯燥乏味的论文,而对汉语、汉字的精妙灵动毫无感觉,那样的中文系学生就是完全不合格的。所以,大学中文学科的教师,必需具备相当的文学感悟能力以及一定的文学写作能力。试看南京大学中文学科的前辈著名学者如王伯沆、黄季刚、胡翔冬、胡小石、汪辟疆、吴瞿安等先生,哪一位不是既能从事学术著述,又擅长诗词歌赋?吴翠芬老师本是胡小石先生的入室弟子,她对书画艺术的爱好,她在诗词楹联中表现出来的灵性才气,都与胡先生的言传身教不无关系。吴老师所以能把唐诗宋词讲得兴趣盎然,引人入胜,是与她擅长诗词写作互为表里的。吴老师曾赴美国内布拉斯加大学讲授中国古代文学,也曾在南大海外教育学院对外国留学生传授中国书画艺术,都受到热烈欢迎,说明她具备一位古典诗词研究者最需要的灵心慧性。

        其次,关于中国古代文学的学术研究,究竟以什么样的成果最为重要?时下的学界似乎最重视理论分析或史实考订这两类成果,在形式上则以格式严谨的学术论文为主,而分析作品艺术特点的文字则常被归于“鉴赏”一类而颇遭轻视。但是事实上人们所以会从事文学研究,其原初动力就是对文学作品的喜爱。换句话说,他们之所以会心无旁骛地过着坚守故纸堆的冷淡生涯,其深层的动因就是对古典文学作品的最初审美体验。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只有在研究工作中能产生愉悦感的人才可能得出较好的成绩,只要我们读一读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闻一多的《杜甫》、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就能体会到这一点。正因如此,当程千帆先生介绍其治学经验时,才会大声疾呼要“感字当头”:“文学活动,无论是创作还是批评研究,其最原始和最基本的思维活动应当是感性的,而不是理性的,是‘感’字当头,而不是‘知’字当头。作为一个客观存在的文艺作品,当你首先接触它的时候,感到喜不喜欢总是第一位的,而认为好不好以及探究为什么好为什么不好则是第二位的。由感动而理解,由理解而判断,是研究文学的一个完整的过程,恐怕不能把感动这个环节取消掉。”我对此深信不疑。我相信,任何研究文学的人,无论他后来在学术研究的道路上走得多远,都无法忘记阅读作品时获得的原初感动。我也相信,如果一个人面对着唐宋诗词的惊才绝艳而无动于衷,那他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古典文学研究者。

        《散花集》中的文章,并不缺乏严谨的学术论文,比如颇具理论深度的长文《谢灵运山水诗的美学追求》,以及精于考订的短论《此章水非彼漳水》,说明吴老师对此类文章“是不为也,非不能也。”然而无庸讳言,此书中最有学术个性,也最引人入胜的首推鉴赏文章。试以原载《唐诗鉴赏辞典》的关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一篇为例略作分析。《唐诗鉴赏辞典》首版于1983年,是国内古典文学鉴赏类图书的开创风气者,至今已累计发行300万册。此书共选唐诗名篇1100首,其撰稿人名单堪称豪华阵容,其中如俞平伯、程千帆、钱仲联、萧涤非、王季思、沈祖棻、周振甫、施蛰存、王运熙、周汝昌等,皆为名震遐迩的前辈学界翘楚。吴老师当时刚到中年,无论年辈还是学术地位,都与上述诸人不可同日而语。然而我认为,吴老师的文章与诸位前辈相比,非但毫不逊色,而且以独特的感悟和细密的分析而独树一帜。如果说张若虚因《春江花月夜》而“孤篇横绝,竟为大家”,也不妨说吴老师因此文而在唐诗鉴赏界里“孤篇横绝,竟为名家”,不少外地高校的学界同仁就是通过这篇文章而认识吴老师的。据王立兴老师回忆,吴老师曾谦称自己写此类文章是“栽培一些小花小草娱情悦性”,其实,如果把古代文学研究界比如一座气象万千的大花园,那些篇帙浩繁的学术巨著就像浓阴匝地的参天大树,而短小灵活的鉴赏文字就是姹紫嫣红的百草千卉,两者缺一不可。况且从根本的意义上说,古代文学中的经典作品流传至今的意义并不是专供学者研究,它更应该是供大众阅读欣赏,从而获得精神滋养。孔子有言:“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吴老师所说的“娱情悦性”,颇合孔子的精神。严肃深奥的学术论著只会在学术圈内产生影响,生动灵活的鉴赏或讲授却能将古典名篇引入千家万户。所以我认为,《散花集》中的鉴赏类文章的学术价值不可低估。

        王立兴老师将吴老师的这本遗著题作《散花集》,含意是“这些评论和鉴赏文章只是飘洒在大地上的一朵朵散花。”吴老师终身喜爱画梅,她的精神,她的风标,正如凌寒傲雪的梅花,《散花集》中的朵朵散花,应是特指梅花。因为梅花冬开春谢,百花中只有她当得起清人龚自珍的诗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谨引此语以纪念在古典文学的研究、普及工作中辛勤一生的吴翠芬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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