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华书局《文史知识》编辑部一行到北京大学组织召开作者座谈会,拟定的议题之一是讨论这一致力于“大专家写小文章,雅俗共赏”的杂志“在专业性与可读性的平衡方面,需要做些什么”。在发言时,我就此谈到:晚清以降,伴随着西学东渐的历史进程,专业化逐渐成为了知识界的主潮。读书人的阅读、思考与表达越来越习惯于在各自归属的专业背景中展开。尤其最近三十年间,这一趋势愈演愈烈。高度专业化的学术训练、学院体制与评价标准,使得当代学者普遍只精于程式化的知识生产,而不再会写“雅俗共赏”的学术文章,有时甚至不同学科之间的有效对话也日益困难。如果说在《文史知识》创刊的1981年这一问题还不是很突出的话,那么今天的知识界则不得不面对由此导致的一系列后果。三十年间,《文史知识》在传播“国故”与“新知”的同时,形成了自家独特的文风面目与文体感觉。具体而言,便是兼及“专业性与可读性”,刊发了大量有理又有趣、叫好亦叫座的“小文章”。在当下,这一传统受到冲击,挑战的力量主要倒还不是读者眼光的迁移,而是作者趣味的变化。“专业性与可读性”的有待平衡,当然可以被视为文风或者文体层面上的问题,但追根溯源,则更关涉到读书人的思维方式甚至阅读立场。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当代学者中,为了从事专业研究而去读书者的数量要远远超过将专业研究作为自己的阅读生活的自然延伸的人。如果以“读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或者人生姿态来衡量今天的“读书人”的话,那么至少大部分职业的“读书人”在专业需要之外,恐怕都是不“读书”的。阅读的专业性与趣味性的分裂是普遍的。更多的人从书中读出的只是信息、材料与知识,而不再是思想、精神与修养。这当然是一种“本末倒置”。而能够始终坚持自觉读书,以书养学、以学养人,同时从兼具历史感与现实性的角度对于“读书”这一问题做出思考的“读书人”,在今天已不是很多。堪称其中代表者,正是陈平原先生。
日前,“《文史知识》编委文存”第一辑率先推出了陈平原的《读书是件好玩的事》(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与同一辑中即将问世的杨牧之、陈来、王邦维、白化文与黄克等人的著作不同,陈书并未收录他历年在《文史知识》上发表的数量可观的文章,而是另辟蹊径,“以‘读书’为专题”,编成了一部二十万字的“文存”。陈平原开宗明义:“关于读书是否有用、有益、有趣,我希望论证的,其实是最后一点。假如有一天,‘读书’这一行为真的风靡全球,我相信,‘有趣’必定是最为关键的原动力。”(《序》,第1页)
相比于一般的“劝学文”或者“读书法”,陈平原讨论“读书”,更多关注从古至今的“读书人”穿梭于书籍与学问、历史与现实、时代与人生之间的身影及其背后的心情。从早年的《书里书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大书小书》(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1992年版)、《书生意气》(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6年版)与《漫卷诗书》(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等文集,到晚近广受好评的《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读书”一直是陈平原在读书时自觉欣赏与对话的对象。对于书籍,作为学者的他,能够“入乎其内”;作为“读书人”,他又可以“出乎其外”。他谈论“读书”,并非就事论事,而是将序跋的作用、书评的意义、出版的得失、接受的曲直等问题熔铸于一炉,在“小文章”中幻化出一片“大天地”,写得有识、有情与有趣。《读书是件好玩的事》也是如此。书分四辑,辑一正面立论其读书观,辑二采撷了个人读书生活的若干难忘的瞬间,辑三考察书籍的生产、传播、收藏与评论,辑四收录了为他人著作所写的序言。虽然文备众体、庄谐并举,但其间一以贯之的用心也显而易见,那就是关注学术史、思想史、文化史与社会史上的“读书”,存照与求索一代“读书人”的心灵与脚步。
所谓“读书是件好玩的事”,主张的是“读书本是平常事”。在陈平原看来,“读少一点,读慢一点,读精一点。世界这么大,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很多东西你不知道,不懂得,不欣赏,一点也不奇怪”。(《读书是件好玩的事》,第21页)因此,“最好基于自家的立场,自觉地关闭某些频道,回绝某些信息,遗忘某些知识,抗拒某些潮流,这才可能活出‘精彩的人生’来”。(《坚守自家的阅读立场》,第24页)“好玩”不是浮光掠影,“有趣”也不是走马观花,只有在沉潜与坚守中生成的人生趣味,日积月累才是真正的趣味人生。近三十年前,有感于1980年代学风的“淆乱粗糙”,陈平原在大陆最早倡导“学术规范”,主张以专业化的态度进行学术建设;近十余年间,标准化、项目化、机械化与碎片化的学术生态日益严重地干扰与破坏了“读书人”的独立思考与自由表达,他又转而表彰“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读书’”,论述“读书的‘风景’与‘爱美的’学问”,发凡“读书是件好玩的事”。谈“专业性”,谈的其实是方向感;论“趣味性”,论的其实是一种批判力。个中用心,皆在维系个人与时代之间的必要张力,保持一种“学者的人间情怀”。
揭橥“读书”之“好玩”,不只面向已经被异化的学界,更指向广大非专业的读者。陈平原发现:“对于今人来说,如果真想读书,‘金钱’及‘时间’的障碍不是特别严重;反而是另外两个因素,限制了我们的阅读,一是电脑强大的检索功能,二是铺天盖地的名著缩写及论文提要。”(《“亲自读书”的重要性》,第35页)有鉴于此,他呼吁“亲自读书”、“享受‘读书’”。在他看来,“‘阅读’是很个人的事情,所谓的‘趣味’,因人而异。审美眼光确有高低雅俗之分,但就‘阅读’而言,关键还在找到属于自己的‘趣味’。人人说好的,不见得适合你;十年后才能读懂的,不妨暂时束之高阁。对于真正的读书人来说,‘偏食’是正常的。因为,有‘趣味’就意味着有个性、有边界、有局限。第一次面对人人说好而你很不喜欢的书籍时,心里很惶惑,也很茫然。久而久之,明白自己的‘阅读趣味’,你就坦然了。”(《享受“读书”》,第45页)倘若再加一个“久而久之”,也就自然可以从“读书”中读出人生的定力、信心与勇气了。而这,正是读书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