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手边的,是一本部头不大的书,书名《访古学诗万里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作者是“山东大学《杜甫全集》校注组”。时值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当《杜甫全集校注》(以下简称《校注》)的工程——以工作量之巨言,这确实称得上一项古籍整理研究的“工程”——刚刚启动时,本着“不行万里途,不读万卷书,不可读杜诗”的要求,主编萧涤非教授带领校注组同人沿着杜甫的行踪进行实地考察,这本书就是考察笔记的集成。时间应是1980年的春天,萧先生一行到达唐都西安,访问了西北大学。笔者当时正在这所学校跟从傅庚生先生读研究生,因而有幸参加了主、客双方举行的座谈会。我们这辈人对萧先生心仪已久,他的《杜甫研究》(上册是对杜诗的综合分析,下册是杜诗选注)早在上世纪60年代初就是我们本科阶段的必读书。他作为五位主编之一编著的极具权威性的“五教授本”《中国文学史》,更是我们的教材。终于有机会见到萧先生,发自心底的景仰之情更觉砰然而动。身材颀长、面容清癯的萧先生,着一套深蓝色中山装,一条紫红格子的围巾前后搭在肩头,温文尔雅中透出几分潇洒。萧先生开口讲话,便说:“来到西北大学,我们本没有资格谈论杜诗,因为这里是傅庚生先生所在的地方。”众所周知,萧先生和傅先生是五六十年代国内最具影响力的两位杜甫研究专家,所以,在场的听者无不为萧先生的谦逊和真诚所感动。那时傅先生已经卧病,听说萧先生去医院看望了傅先生,不难想象,他们相见的情景一定很感人。时隔两年,1982年5月,西北大学主办了“中国唐代文学学会”成立大会,众望所归的萧先生被推为首任会长,作为学会顾问的傅先生也坐在轮椅上勉力出席了开幕式。又过了两年,1984年5月在河南巩县杜甫故里召开了《校注》样稿审定讨论会,我的另一位导师、作为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副会长的安旗先生应邀参加了巩县会议。其时,安旗先生正在酝酿带领我们做李白全集编年校注,她把会上印发的《校注》样稿(征求意见稿)特意寄给我,我如奉圭臬般地一字一句细细拜读,着重学习校注的体例与方法,真正称得上“受益匪浅”。这本并非公开出版的小册子,我一直珍藏至今。还值得回忆的一件事是,萧涤非先生于1933年完成的清华研究院毕业论文《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1984年3月甫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重新出版,正在萧先生身边读博士的友人李从军为我求得一册,萧先生亲笔题赠,署明“1984.5.6日于巩县”。这是我最珍贵的藏书之一,三十年来时时披阅,书脊处不得不用胶带粘固,萧先生手泽的蓝色墨迹也似乎变淡了。抚卷而思,不免感慨系之。
萧涤非先生是1991年4月作古的。先生身后,《校注》的工程由其弟子张忠纲等继续推进,甚至先生的再传弟子也投入其中。经过三代人的努力,历时36年,煌煌12册、凡680万言,堪称鸿篇钜制的 《校注》终于呈现于世人面前,学界同人于浩慨之余,不禁陪着艰苦备尝的编撰者们长长舒一口气。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大雅·荡》)《校注》有初有终,其难矣,其幸矣!
关于《校注》的学术成就及学术特色,陈尚君先生《杜甫研究的里程碑著作 ——〈杜甫全集校注〉初读记》(见《文汇报》2014年4月14日第11版)等论之已详,笔者仅就初读所得,就解诗的问题谈一点感受。编撰者在《前言》中讲到,“该书编撰宗旨,以严谨科学态度,力求集前代治杜成果之大成,吸收近人研究成果,精审慎取,参酌己见,撰成一部编录谨严,校勘审慎,注释详明,评论切当,附录完善,带有集校集注集评性质之《杜甫全集》新校注本”,在编录、校勘、注释、评论诸环节中,注释、即解诗无疑最为关键。注释既要吸收前人成果,又要发表自己看法,其原则即“精审慎取,参酌己见”八个字。无“精审慎取”,不能集大成;无“参酌己见”,不能体现研究的创新性与超越前人之处。以学理而言,这八个字正概括了古籍注释的要义。编撰者以之统贯全书,胜义迭出,精彩纷呈。这里仅拈出二例,管窥蠡测,用申一己之感受。
其一,开篇《望岳》之首句“岱宗夫如何”。仇兆鳌《杜诗详注》虽以“详”见称,但仅注“岱宗”一词;杨伦《杜诗镜诠》及钱谦益注本均不及首句。《校注》先引清人李长祥及赵秉文说法,突出了“夫如何”三字的重要性,继而详注“夫”字:
汪灏曰:“夫字指岱宗。”翁方纲曰:“‘岱宗夫如何’五字,是杜公出神之笔,‘如何’二字虚,‘夫’字实,从来皆误解也。此一‘夫’字,实指岱宗言之。即下七句全在此一‘夫’字内。”(《石洲诗话》卷六)徐仁甫曰:“今谓‘夫’犹‘彼’,即指代‘岱宗’,谓岱宗之为山,彼竟如何呢?此句自问,下句乃就远望言之。”(《杜诗注解商榷》卷一)
接下来,在〔备考〕中更详引翁方纲于《石洲诗话》之外的另一说法,对“夫”字的意义和作用做进一步申说:
向来解此诗者,皆以“岱宗夫如何”做一问,“齐鲁青未了”做一答。若此,则首句直是“岱宗如何”四字可毕,何为中间著一“夫”字?少陵岂有如此率尔安放之虚字等于可有可无耶?此一“夫”字,乃是实按之词,非虚字也,犹言“不图为乐之至于斯”。此一“夫”字,乃即下文之“青未了”也,乃即下文通篇之荡胸层云诸实际也。盖少陵固夙闻岱宗之高大矣,今一入望,乃不料其如此之绵亘无际,尽齐鲁两大邦之境,而其青尚未了,此其故直欲上叩真宰矣。“如何”者,仰而讶之之词。将通篇神理俱摄入一“夫”字中,于是乎通篇神境皆少陵之眼光矣。杜诗一字不轻下如此。(《复初斋文集·与友人论少陵〈望岳〉诗》)
读这段引文,翁氏与友人论诗的神情语态似乎都活灵活现于我们眼前,使我们折服于其体察诗意的精细入微。按之《词诠》,“夫”字确有做“人称代名词”的用法,即徐仁甫所谓“‘夫’犹‘彼’”。但是,“夫”更常见的用法是并无实际意义的语助词,一般读者遂习惯性地将“夫”当虚词理解,而不做深究。读了翁方纲等解诗之语,令人有“顿悟”之感。而翁氏的见解只有在《校注》这样的“集大成”之作中才能被发掘、引用,并传布给读者。前此以现代印刷术出版的仇注、杨注、钱注及浦起龙《读杜心解》,都不可能有此担当。这正体现了《校注》在文献方面远远超越前人的价值。该书引用的杜集评注本多达124种,几乎可以断言,任何一位独力研治杜诗的人,都不可能把这124种评注本齐备于案头而随时取用。如今有了《校注》,等于坐拥此124种书——而且是“精选本”,我们怎能不对《校注》的编撰者心怀感激呢?
其二,杜甫名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之“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二句。
《校注》征引了宋人苏轼、周必大、朱熹的注评,指出他们的偏颇,即“仅作豪言壮语论析,而忽视其时代风貌”。《校注》侧重由时代精神入手,发掘诗句蕴涵的深层意义。注云:
按杜甫《有事于南郊赋》:“盖九五之后,人人自以遭唐虞;四十年来,家家自以为稷、契。”
首先从杜甫之文中寻到内证,以文证诗,揭示出诗句的本质含义:“可知杜甫自比稷、契,乃颂圣兼自豪之语。”继而征引《新唐书·魏徵传》中魏徵论良臣与忠臣之别的大段文字,说明“稷契,即事尧、舜良臣之代称。且以天下为己任,在政治上有当仁不让之胸怀,济世拯民之志向”。又引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及《旧唐书·高适传》文字,指出“非唯杜甫,李白亦如是”,“高适亦如是”。同时代的诗人身上,都体现了“昂扬进取之时代精神”。
杜甫之诗,享有“诗史”的美誉。人们谈论杜诗的“诗史”性质,往往举出“三吏”、“三别”等直接反映社会现实的篇章。然而,杜甫诗歌对时代精神、时代风貌的反映,无疑也是构成其“诗史”质性的重要方面。《校注》对杜甫许身稷、契的解说,正是在更深、更高层面上对“诗史”内涵的揭橥与诠释。中国传统社会的“士”,有着浓重的家国情怀,总是将个人命运与家国联系在一起,并希图报效。“士”的精神面貌,是一个时代与社会精神面貌的表征。诗人杜甫即是一个典型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