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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4年09月24日 星期三

    谁是“幽并游侠儿”?

    ——说《白马篇》:曹植的一首“政治微言诗”

    范子烨 《 中华读书报 》( 2014年09月24日   15 版)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一匹装饰华丽的骏马向辽阔的西北大地飞驰。这骏马奔向何方?是西北的高原?还是西北的草原?抑或是高原之上的草原?不得而知。总之,骏马之所向,乃是苍莽、粗旷的大西北。随后,诗人将驾驭骏马的主人公轻轻托出:“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原来这是来自幽并二州的游侠之士。曹植《白马篇》开篇的这四句诗,真是发唱警挺,气韵高迈,吸人眼球!这仿佛是一支轻骑兵进行曲的序曲,节奏明快,风格豪迈,全曲随之而展开。诗中的壮士,相当于现在所说的职业军人,“名在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正是军人的当行本色语(《木兰辞》所谓“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就是“名在壮士籍”的意思)。真正的军人都是拥有崇高理想的人,他们苦练武功,爱国爱家,以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为天职,以捍卫国家利益和民族尊严为原则。为挽救国家的危难,他们可以远离父母,可以抛妻别子,可以慷慨赴死,而壮烈牺牲之日也就是衣锦还乡之时。那么,《白马篇》究竟是写实之作?还是虚构之作?抑或是写实与虚构兼有之作?1979年,徐公持先生在中华书局出版的《文史》杂志第六辑发表了题为《曹植诗歌的写作年代问题》的论文,他指出:“此诗的创作原型确实存在的,他就是曹植的亲兄弟——曹彰。”随后,他分段列举《白马篇》全诗,同时把《魏志·任城王彰传》的有关记载附志于后,以印证其间的联系:

        (1)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建安)二十三年,代郡乌桓反,以彰为北中郎将,行骁骑将军。……彰北征。

        (2)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少善射御,膂力过人,手格猛兽,不避险阻。数从征伐,志意慷慨。……彰谓左右曰:“丈夫一为卫、霍,将十万骑驰沙漠,驱戎狄,立功建号耳……。”

        (3)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彰北征,入涿郡界……虏乃退散。彰追之,身自搏战,射胡骑,应弦而倒者前后相属。战过半日,彰铠中数箭,意气益厉,乘胜逐北……时鲜卑大人轲比能将数万骑观望强弱,见彰力战,所向皆破,乃请服。北方悉平。

        (4)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在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太祖曰:“为将奈何?”对曰:“被坚执锐,临难不顾,为士卒先……”

        在第(1)段“代郡乌桓反”一句下,徐公有按语说:“代郡属并州:在今山西省北部,自邺出发,则正当‘西北驰’。”这是正确的历史地理解说。针对以上情况,徐公又指出:“应当说,《白马篇》全诗的内容基本上都包含在曹彰传里了,若把‘幽并游侠儿’换成曹彰的名字,此诗也能够读通。……在曹操的诸多公子中,曹植人缘颇好。不过与他最相知的就属曹彰。史载曹操临终时曾驿召彰,彰自长安驰赴洛阳,未至而操已崩。后彰谓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清楚地显示了在曹植与曹丕的夺宗斗争中,曹彰是站在曹植一边的,他们间的关系非比寻常。曹植写首诗颂扬一下他的战功,原无足怪。若再考虑到曹彰此次北征,在当时确实影响很大,还曾得到曹操本人的夸奖,说‘黄须儿竟大奇也’,那么此诗之作,就更是平常事了。”对于这种观点,我极表赞成,曾经向徐公面陈此意,而徐公充满深情地回忆说,当年余冠英先生对这篇论文也非常欣赏,并推荐到《文史》杂志发表。当然,陈寿的《魏志》成书于西晋时代,《魏志·任城王彰传》也不是根据曹植《白马篇》来写的,但这种诗、史文本的高度吻合,足以表明《魏志》相关记载的真实性以及《白马篇》与汉魏易代之际政局的关系。曹植作为历史的亲历者和曹彰的亲兄弟,当然熟知曹彰其人其事,而陈寿则有丰富的历史文献作为依据。但在这里,我最关注的是曹植创作《白马篇》的真实用意。徐公说:“如果以上说法可以成立的话,那么此诗的写作时间自可确定在曹操北征之年——建安二十三年。”而我认为,《白马篇》当作于黄初四年(223)六月任城王曹彰于京都洛阳暴薨之后,因为只有此时曹植才“不便直写曹彰,把他的名字隐匿了,化之以‘幽并游侠儿’”(徐公语)。子建和曹彰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在曹彰暴卒之后,子建作《任城王诔》云:

        王虽薨徂,功著丹青。人谁不没,德贵有遗。乃作诔曰:心存建业,王室是匡。矫矫元戎,雷动雨徂。横行燕氏,威慑北胡。奔虏无窜,还战高柳;王率壮士,常为君首。宜究长年,永保皇家;如何奄忽,景命不遐。

        这篇诔文也极赞曹彰的忠勇和武功,认为他本来可以是一位可以“永保皇家”的英雄,实可与《白马篇》对读。在这里,曹植既为曹彰鸣不平,又寄托了自己的哀思。曹操去世之后,曹氏兄弟之间的关系一度非常紧张,一些汉朝老臣为曹丕登基而积极密谋,尽管在建安十六年曹丕就被立为太子,但是,在曹操去世的前夕,曹丕似乎漏出了致命的破绽——很可能是他与曹操身边的女人有染的问题被发现了。譬如,后来取代甄氏之位而成为曹丕皇后的郭氏,本来就是曹操身边的女人。《魏志·后妃传》说她:“太祖为魏公时,得入东宫。后有智数,时时有所献纳。文帝定为嗣,后有谋焉。太子即王位,后为夫人,及践阼,为贵嫔。甄后之死,由后之宠也。”可见曹丕成为阿瞒的接班人,她是谋划者之一,历史上最美丽最善良的皇后之一甄氏的惨死,也是她一手制造的。《世说新语·贤媛》第4条载:

        魏武帝崩,文帝悉取武帝宫人自侍。及帝病困,卞后出看疾。太后入户,见直侍并是昔日所爱幸者。太后问:“何时来邪?”云:“正伏魄时过。”因不复前而叹曰:“狗鼠不食汝余,死故应尔!”至山陵,亦竟不临。

        “伏魄”就是“复魄”,通常称为叫魂,这是古时人刚刚死去时举行的一种仪式。 对于曹丕的“低等动物行为”,卞氏在盛怒之际迸发了极端的诅咒:你死了活该!你死了,连狗和老鼠都不会去吃!因为老鼠和狗都会觉得你恶心!这是一代贤明的皇后,一位善良的母亲对自己亲生儿子的诅咒,不仅诅咒,甚至连他的葬礼都不参加:不是母亲太无情了,而是儿子太丑恶了!而对这种丑恶,曹操在病入膏肓之际可能有所察觉,尽管此时他可能试图更改遗命,但已经被曹丕控制,回天无力了。《魏志·任城王彰传》裴注引《魏略》:

        彰至,谓临淄侯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植曰:“不可。不见袁氏兄弟乎!”

        曹彰之作如此说,一定有确实的依据,否则,就是故意编造违逆父亲遗命之言,无论作为曹操之子,还是作为侯王,这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曹操在去世之前急招曹彰入朝,很可能是希望曹彰以武力协助曹植取代曹丕的位置。然而,曹植毕竟能够顾全大局,他以袁氏兄弟自相残杀的教训作为警示,终于使曹彰冷静下来。但是,曹丕并没有放过曹彰。《世说新语·尤悔》第1条说“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并趁下围棋之机,用毒枣毒死曹彰。《魏志·任城王彰传》裴注引《魏氏春秋》:

        初,彰问玺绶,将有异志,故来朝不即得见。彰忿怒暴薨。

        看来,曹彰的暴薨与曹丕的继位确实另有隐情。曹彰是一个令平庸之辈畏惮的英雄,他有过人的武功,还有熟悉的军队,加之他又关注代表皇权的玺绶的所在,以曹丕之为人,必然要暗下杀手。曹丕在《短歌行》一诗中感叹道:“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亦何早。”他身为国家最高领导人,天天都在搞阴谋,搞女人,不干正事,自然是老得快了。其实,曹彰本来希望得到曹丕的重用,《魏志·任城王彰传》裴注引《魏略》:

        太子嗣立,既葬,遣彰之国。始彰自以先王见任有功,冀因此遂见授用,而闻当随例,意甚不悦,不待遣而去。

        他奉献给兄长的是忠诚、信赖,而兄长回赠给弟弟的却是阴谋和毒药!因此,为一代豪杰鸣冤,揭露曹丕的罪恶,乃是《白马篇》的首要出发点,而本诗的另一层寓意则是对曹丕的讽刺和挖苦。《魏志·文帝纪》裴注引曹丕《典论·自叙》:

        后军南征次曲蠡,尚书令荀彧奉使犒军,见余谈论之末,彧言:“闻君善左右射,此实难能。”余言:“执事未睹夫项发口纵,俯马蹄而仰月支也。”

        这是曹丕自吹自擂,对荀彧说自己武功高强,技压群雄,而《白马篇》“宿昔秉良弓……俯身散马蹄”等六句,实际上正是对曹丕此文的转化,此即陈寅恪所谓“今典”。借助这个“今典”,曹植意在表明曹彰才是真正的英雄,曹丕杀害曹彰,乃是自毁长城,不仅残酷,而且愚蠢。如果说曹彰作为一介武夫未免幼稚的话,那么,曹植则始终都是一位头脑清醒的理想主义者。在皇权的专制之下,在世俗的困厄之中,他从未丧失独立思考的倾向和能力。他一生苦苦追求的是真理、正义和自由,而不是小集团的利益与哥们义气。任何政治,任何政治家,任何权利,如果不能捍卫大多数人的利益,那么,他就注定是真理、正义和自由的死敌,迟早要走上覆亡的道路。因此,对于曹丕的罪恶与腐败,曹植一方面深恶痛绝,另一方面,又希望他能够幡然悔悟,重用宗亲,但这一切又不便明言,因而以“政治微言诗”的形式进行隐性的表达,借“幽并游侠儿”的形象暗写曹彰。需要说明的是,有关“政治微言诗”的理论是由我的师兄邓小军教授率先提出的,这一理论确实比较深刻地揭示了朝代更迭、江山易主之际诗人的心态、创作乃至生活的实情。曹子建的《白马篇》正是“政治微言诗”的一篇典范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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