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棵著名的树,矗立在英国剑河某桥的桥头,横亘在徐志摩的两篇文章里,有十几年的时间,也纠结在我那愚钝的头脑里。
它肯定有它的名字。糊涂的是我,多少年了,一直未能厘清。
徐志摩的文章,写的是剑河某桥头的实情。一篇写于1922年,名为《雨后虹》,文中说:“我一口气跑到河边,四围打量了一下,觉得还是桥上的地位最好,我就去靠在桥栏上老等,我头顶正是那株靠河最大的橘树。对面是棵柳树,从柳丝里望见克莱亚学院的一角”。同文中还有这样的字句:“我仰庇掬〈橘〉老翁的高荫,身上并不太湿”。另一篇写于1926年,名为《我所知道的康桥》,文中说:“假如你站在王家学院桥边的那棵大椈树荫下眺望,右侧面,隔着一大方浅草坪,是我们的校友居……更左是克莱亚”;“桥的两端有斜倚的垂柳与椈荫护住。”
从站立处看到的景物(克莱亚学院),可知站的是同一桥上,桥头是同一棵树。两篇均选自我编的《徐志摩全集》的散文卷。同一棵树用了两个名字,当时就知道这样做的荒诞。想改又觉得不妥。
编这套全集,我还是下了点功夫的。徐志摩的作品,凡能找到原刊载处的,均复印下来,与流行版本一一校刊。《雨后虹》原刊《时事新报》学灯副刊,我在北京图书馆(现国家图书馆)找见复印了。《我所知道的康桥》原刊《晨报副刊》,我的书房里,就有这套副刊的影印本,不太清楚,曾拿着放大镜反复验证。两处的树名,都近似椈的样子。更早,在写《徐志摩传》时,我就留意到这个字了。
流行的版本又是怎样的呢?以《雨后虹》为例,1995年8月上海书店出版的九卷本《徐志摩全集》中,用的是椈字;这个九卷本,实为1989年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徐志摩文集》及其《补编》的大陆版。1991年7月广西民族出版社出版的五卷本《徐志摩全集》中,用的则是榆字。
我编的《徐志摩全集》,2005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了。书是出了,我心里知道,不管是橘字,榆字,还是椈字,都是错的。我疑心该是榉字。理由是,徐志摩知道这个树叫榉树,但下笔时想不起这个榉字该怎么写,便自造了个“木字旁菊字不带草头”的榉字。在《晨报副刊》,他是编辑,他只要写下,排版工人就会给他造一个字排上。这样的推断,心里想想还行,说出口就离谱了。
那是棵什么树,我决心弄它个清爽。
大约就在编全集的前后,我的四弟去剑桥大学作短期进修,我给他发电子邮件,请他留意一下剑河上某个拱桥桥头的一棵大树(我将徐志摩写那棵树的文字全抄了),问问当地人,看是什么树。弟弟可能以为哥哥发神经,直到进修结束,回到他在法国任教的学校,也没给我个回音。
又过了两年,我去德国美因兹大学开学术会议,休息时,在校园里散步,忽然看到路旁有棵枝叶披覆的大树,眼前一亮,这不就是徐志摩笔下的“椈老翁”吗?很想揪下两个叶子,回去对照《植物志》的配图查看是不是榉树。总觉得揪树叶有违公德,没有动手。
机会又来了。北京师范大学的刘洪涛先生,去剑桥大学访学一年且有意研究徐志摩在彼邦的行踪。我给了些微不足道的帮助,叮嘱他留意一下那棵树。过了一年多,他此行的学术成果出来了,2007年台湾秀威书局出版了《徐志摩与剑桥大学》。书中最重要的是,发现了徐志摩当年给奥格顿的六封信。有专章写徐志摩在剑桥的居所与游踪。我赶紧看,又是一个失望。该书第23页说:“这座小拱桥由一棵铺展著盈盈华盖的高大榉树庇护著。”啊,终于见到了一个跟我心中所想的树名一样的字了。接下来又不然了。第15页引用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原话,提到此字时却是:“假如你站在王家学院桥边的那棵大椈树下眺望”。还是个椈!我写信提出何以两处有异,洪涛先生表示歉意,说是他的疏忽,那棵树,就是榉树。也就是说,无意中写下的,是对的,到了该较真的时候,却疏忽了。我要的是确凿的证据。这样的证据,不能说错,却不能引述。
转眼到了2012年夏天。济南要开个徐志摩学术研讨会,请来了徐志摩的孙子徐善曾先生及其家人。我有幸躬逢其盛。组织者张葵女士,是一位在法国某大学任教的理科博士。参加者中,有中科院院士孙枢先生。他提交的关于金柳的论文,用科学的方法论证,徐志摩《再别康桥》诗中的“金柳”系实指而非夸饰。为此他研究了金柳在英国的种植史,还去颐和园拍了金柳的照片。张女士常在国外跑,剑桥有她的好朋友。往后的电邮交流中,我提出这个困惑我多年的小问题,希望她能给我个确凿的解答。
真也神了,过了没有多久,张葵博士发来一个剑桥大学的航拍图(局部)并用中文一一标明徐志摩文章中说到的各个学院及后花园(Backs)的位置,就连那座单拱桥的名称与榉树所在的位置,也标了出来。
张博士确定地说:那棵树,就是榉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