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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3年07月10日 星期三

    白娘子的美丽

    陈占敏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7月10日   03 版)

        民间传说的大胆、奇异和瑰丽,有时候会让人惊叹不已,甚至瞠目结舌的。它们的确往往会有一些俗套,会有一些浅陋,会有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粗鄙,可是它们中的精华,简直不是文人的单独劳动能够创作出来的。比如在舞台上历演不衰的《白蛇传》,由凶残狠毒令人憎恶的蛇,到善良美丽的让人同情喜爱的白娘子之间,需要什么样大胆的想象、奇妙的构想、艰难的过渡,才能完成这种善恶本质之间的跨越,实现美学意义的转换呢?民间的艺术家没有艺术成规的束缚,有时候连传统伦理的善恶界限都敢打破,他们获得了最大限度的创作自由,他们的艺术才能发挥到了极致,为顾虑重重的文人所不及。《白蛇传》的传说最初的形成,正是在这样的民间创作形态中。我们而今经常在舞台上看到的《白蛇传》,既不是民间传说最初的样子,也与较早的剧本有很大的差异。清人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是我们能够看到的《白蛇传》较早的比较完整也比较优秀的本子。

        它的精华部分,像“盗仙草”“断桥”等折,都在此后的演出中保留下来了,成为著名的折子戏,一再上演。而《白蛇传》的核心,也就是千年蛇精修炼成仙,变成美丽的白娘子,苦苦追求人间的爱情,自然也不会被任何的演出丢掉,舍此便没有了《白蛇传》,失去了这个传奇剧赖以形成的根本。杰出的经典性的艺术品强大的生命力,往往依赖于这样一个艺术之核,生成与壮大其实都在一个优秀的种子上,不敢随便对待,随意处置,而需要谨慎选择精心照料。常青的艺术之树是优秀的种子和精良的培育共同化生的结果。方成培的《雷峰塔》,把民间传说优秀的种子接过来种下,繁育成树。方成培自称“遣词命意颇极经营,务使有裨世道以归于雅正”。他的创作有了这样的原则,对于笔下的艺术,就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艺术品不是原始野性的膨胀宣泄,不应该诲淫诲盗,要有利于世道人心,这是肯定的;可是,作者心目中的“世道”和“雅正”,却需要认真辨析。“从血管里流出来的都是血,从喷泉里喷出来的都是水”。在方成培的思想观念中纠缠的“世道”“雅正”,是那样的矛盾和混乱,撕捋不清。他好像也赞同白娘子和许宣恋爱,对白娘子后来的遭遇有一些同情,所以他写了“盗仙草”,让白娘子为救许宣的性命,不惜千里万里征伐,与神仙争战;所以他写了“断桥”,让有孕的白娘子战败以后,柔肠百转,一唱三叹,指责许宣这个不坚定的冤家。可是方成培心中的“世道”和“雅正”显然是正统的,不允许人妖之间的通婚,至少,他是信奉了佛家的“空无”观念,内心里缠绕着还家与出家的矛盾。凡夫俗子能够跟美丽的蛇仙通婚,虽然不无恐惧,但是到底仙凡异路而同媾,充满了人间没有的神妙,白娘子的忠贞不渝胜过了人间的背信,令人向往。可是为了短暂人生美好的一瞬,而担惊受怕,破坏了人间信条,又似乎不大值得,所以方成培让这一切全部归于因果轮回之中,一切都有了解释,一切又都走向了虚无。他在剧本的一开头,就写如来佛把神钵交给法海,准备等白娘子与许宣的宿缘了结以后,收伏蛇仙。经过了重重劫难,经历了仙凡爱情的美妙与悲惨,演绎了斗法降伏,雷峰塔镇住白娘子以后,方成培让法海奉法旨,赦白娘子走出雷峰塔,白蛇与许宣双双成仙,以成正果,两个人同唱“猛回头笑杀从前”,就把整本戏一笔抹杀了,此前的所有牵肠挂肚,所有舍生忘死,所有胶着争斗,全都没有了意义。

        方成培在这里出现的不是一般意义的“败笔”,不属于艺术的范畴,他所作的也不是一般性调合矛盾,而是对人生意义的否定。在方成培本之前,已经有黄本《看山阁乐府雷峰塔传奇》行世。伶人演出虽有改编,但是都依据黄本。1765年乾隆皇帝南巡,两淮盐商“延名流数十辈,使撰《雷峰塔》传奇。”出现了又一种新本。方成培认为这种本子“辞鄙调伪”,而重新改作。方成培善词曲,尤精韵律,他的改作自然有胜于前人的地方。他对流行多年的民间传说和戏剧演出,进行了一个总结,却是一个不完美的总结。方成培幼年多病,未能应科举,布衣终生。皇帝南巡,他没有资格行宫接驾,以沐皇恩,他在皇恩浩荡中,改写了一个人与妖之间通婚的剧本,内心的苦楚与矛盾可想而知。他向往仙凡之爱,同情白娘子的遭遇,又不敢冲决人间的秩序和法网,大清皇帝就是人间的佛爷,降伏天下,方成培让白娘子向佛法屈服,实在是他内心软弱的自然流露。多病的身体生出来的思想也是病态的,不能健康。

        方成培的艺术才能主要体现在词曲音律上,著有《听奕轩小稿》、《香研居词》等专著四种,然而凭心而论,他的《雷峰塔》的文学成就,并不像他的宣言那么高,本子里没有《汉宫秋》、《长生殿》、《桃花扇》等名剧中那么多令人击节赞叹的好词,可以吟味再三。好的剧本,不仅应该供舞台演出,也应该能让人案头阅读。方成培《雷峰塔》之后,越到近代、现代和当代,可供阅读的剧本越少了。这是当代文学史不把剧本收进来的一个原因吗?失去了文学性的剧本,在走向通俗化的道路上,就怕越走越远,一直走到浅薄庸俗的绝处。当然,我们这里着重讨论的还不是《雷峰塔》的文学地位,而是它的思想倾向。晚近的演出很少依据方成培的本子了。后来的改编本保留了方本“盗仙草”“断桥”等精华,结局有“合钵”、“状元祭塔”等等不同,但是大都删除了方本的“佛圆”白蛇和许宣双双成仙。正义和邪恶的斗争没有调合,法海和尚作为维护封建秩序的代表人物,始终被摆在反动角色的地位上,不管他手捻佛珠,说了多少骗人的好话和吓人的大话,他得到的总是观众的切齿痛恨。当年毛泽东看完了新本《白蛇传》的演出,走上舞台接见演员,跟敢于斗争的白娘子和小青握手,偏偏不理演法海的演员,表达的正是人民群众鲜明的爱憎。可惜方成培看不到这样的一幕。他出生的时代不好,他看不透白娘子的美丽究竟在哪里。她不在别处,就在于生命的坚定和贞洁,不可污辱,不能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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