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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2年11月21日 星期三

    致天堂里的姜威

    祝 勇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11月21日   03 版)

        姜威兄,你好。好久不见——准确地说,是一年不见了。自从去年今日收到大侠(深圳《晶报》社长胡洪侠)从医院发来的你辞世的短信,就再也没有你的消息了。前几天我问大侠,最近见过你没有,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他说你那边儿他不熟。我觉得他有点谦虚,因为在我心中,他一直是你的官方发言人,所有关于你的消息,他没有不知道的。你们俩就像连体婴儿一样不离不弃,后来想想,这也怪不得他,你现在呆的那个地方挺远的——我在北京,它比深圳还远;我在深圳,它就比北京还远。你来不了,没飞机票;我们也去不了,或者说一时还没有去的计划。这问题就无解了。

        回想起来,我们似乎还没有分别这么久过。上世纪末(一说上世纪,就好像是一百年前的事),我史上第一次来深圳,借出版社公差机会,到深圳这个大城市旅旅游。初来深圳的那个晚上,你和大侠、康延在景明达酒店为我接风。一个读书人,就这样在遥远的城市里找到了“组织”,那份高兴,无以言表。就在前几天,我又来深圳,又是和大侠喝酒。去酒店的路上,下着微雨,地面上的路灯反光看上去很幽魅,我突然想起来,十几年前那个景明达之夜,竟然是一模一样。那一刻我的心动了一下,我在想,这个晚上,你会不会来呢?

        没有姜威的酒宴,还叫酒宴吗?没有姜威的深圳,还叫深圳吗?这话有点过分,全深圳一千万人民,少一个人,当然算不上重大事件。但这话分对谁讲,至少对我而言,没有了姜威的深圳,绝对是一个不完整的深圳。这是因为你的收藏、你的文字、你的学识,还有你的性情,在这座城市里绝难找出第二人,在全中国也屈指可数。只是你藏而不述,述而不作,作而不印,所以上面的话,有点像说大话,只有了解你的人知道,这不是大话,而是常识,是多余的话。

        我最早见过的你的书,是广东人民版的《老肖像新打量》,纸是上世纪末流行的浆黄色,有怀旧感,是你的风格,你当年编《心香泪酒祭吴宓》,就用的这种纸。更重要的,是你剑走偏锋的胆魄。在那本书序言中,你说:

        本书所收百名历史人物,都曾被各式各样的历史刀笔,使用种种整容技术装修过。他们的被装修与时下人们主动往自己脸上涂胭抹粉式割双眼皮之类有本质的不同,前者是被动的。尤其不能让人容忍的是:原本奇丑无比的,却被美容得像人样儿;原本风神俊朗的,却被涂抹得人不人鬼不鬼。我弄这本影集的主要意思,就是想让大家看看这些历史人物的面目,他们原本如此,并不像我们原来间接了解到的那副模样。

        前些日子读杨天石关于蒋介石与现代中国的文章,又回想起你要通过自己的文字“拨乱反正”的执拗与可爱。大侠送我一部可以砸死人的砖头书《真相》,真相可以砸死人,也可以让死人复活。你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心里也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在大象出版社出的那本《一枕书声》中,陈石遗、郑孝胥、王闿运、梁鸿志、江淑海、费行简这些被时间遮蔽的面孔,都一一复活了,在信息时代里露出一张张苦涩的面孔。藏书也罢、写书也罢,编书也罢,印书也罢,不过是你挑战时间的一种方式。你爱书,实际上是爱真相,痛恨时间的化妆和伪饰。你爱书的真、书的善,更爱书的美,但你最爱的,首先是真,最恨的,首先是伪。如果伪和美相结合,那就是大恶,你会为之撕破脸皮,撕破外衣,总之把能撕破的全都撕破。你有爱憎分明的立场,在生活中,在文字里,都是如此。我最敬重你的,就是这一点。我的性格里少了你的这点鲜明,所以就喜欢狐假虎威,这个威,就是姜威的威。你收藏古今性文物,是因为你真,不装孙子,也不装圣人,装孙子和装圣人是一回事,都是装,都是大尾巴狼,所以你才是上流,不是下流。你把性当作学问,也当作情趣,所以你有性情。你谈“亵语”,即古代的黄话,从经史子集里找线索,兴之所致,旁若无人,还堂而皇之写进书里,那是《一枕书声》里最好的一篇——《亵语琐记》,是探究中国人文化潜意识的一篇绝妙文章,胆大、心细、手狠,在全深圳、全中国、全世界,只有你姜威写得出来。

        从那时起,我不知来了多少次深圳。后来,你病了,我更是每月都去深圳看你。我们就坐在你长长的书架下面,饮茶,闲聊。我不能表现得过于关心你,就说这病没事,我一个朋友癌了二十年,屁事没有,等你好了我们北京见,我请你喝冰啤酒。我们像平常一样胡侃,实在倦了,你就说:“我累了,先靠会儿,你自己看书。”你的书房,就变成了我的书房——当然,是临时性的。你的藏书,多为珍稀品种,我去看你,自己也开了不少眼界。梁众异《爰居阁脞谈》等日伪珍贵史料,都是在你那里第一次见到的,当然,不是公开出版,而是你自编自印的线装书,带藏蓝色函套,比公开出版的多了十倍的精致。你见我读得入神,就索性送我一套。回京后因为瞎忙,也因这套书装帧考究,没有顾得上、也没有舍得打开来翻看。你过世后,这套书是我手边仅有的你的遗物,便小心翼翼地打开,顿时大惊——每本书的扉页上,你居然都手写了一篇题记,每篇都有几百字,繁体竖写,一丝不苟,专门为我讲明该书的来龙去脉和史料价值,其中一卷还写了这样的话:“辛卯四月,老友祝勇兄自京飞深,探视余病。时余患肺腺癌晚期,正化疗期间,药石有效,日渐康复,诸友皆喜。余拟认真疗病,愈后去京,与勇兄饮冰冻啤酒也。色香味居主人记于第五园寓居。”从这段话中,我读出两层意思:第一,你有点相信了我的话,认为这病能好,还记着我们在北京喝冰冻喝酒的约定,所以这句话让我眼睛潮湿;第二,你病中还惦记着兄弟,把四段长长的题记,一丝不苟地写在卷首,这对病中的你,是何等艰难!这句话,让我感到温暖和辛酸,更让我泪雨滂沱。问题是,你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呢?我仔细搜索记忆的边边角角,一点也想不起来。不是你太有心,而是我太粗心。此刻,我更愿把这段文字视为你自天堂发来的信息,在你过世之后,神秘地降临在书卷的纸页上,这样,我就可以向大侠庄严宣告,我打探到了你的最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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