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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2年04月11日 星期三

    童话中的人

    ——记穆木天

    金宏达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4月11日   03 版)

        很久以前,读郭沫若的《创造十年》,他记述年轻时初见诗人穆木天的印象是:“木天那时是三高的二年生,他是在专门研究童话的,一屋子里都堆的是童话书籍。我觉得他自己就好像是童话中人。他人矮,微微有点胖,圆都都的一个脸有点像黄色的番茄。他见人总是笑眯眯的,把眼睛眯成一线,因此把他那丰满的前额和突出的两个脸墩便分成了两部分。他特别像番茄的地方也就在那儿。他是吉林人,爱用卷舌音的北方话也特别助长了他的天真烂缦。我觉得他的姓穆而名叫木天,真是名也名得好,姓也姓得好。”这段话也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尤其在读过他的若干诗作之后,便不免想,这位“创造社”的中坚人物,“长着番茄般的脸”像“童话中的人”的诗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我们进大学的时候是在“反右”之后,当时许多学术界、艺文界的名人都被“资料”了——我之所谓被“资料”,是“就任”右派分子了怎么办?搁资料室里打打杂,“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算是恩准的一条满不错的出路。二级教授穆木天在北师大当时就这样被“资料”着。他还正当盛年,外语很好,翻译与研究都颇有造诣,中文系后来找到他当年的几千页文稿,各种作品,涉及方面很广,而且字迹非常工整,写得十分用心。和他在一起的老师说,他高度近视,外文字又小,所以,脸要贴着纸面,每个字几乎都是“闻”出来的。不过,他和包括美学大师黄药眠这些人,都放在资料室做些辅助的事,“养在深闺人未识”,所以我辈学生很难见到。

        后来,终于近距离见到了,是在“文革”风暴到来后不久。系里一干“牛鬼蛇神”,当然涵括穆先生在内,每天于“集中训话”之后,便分头劳动。有一段,他与李长之、俞敏几位,就打扫我们男生宿舍的楼道和厕所。说实话,我确实留意过他的脸,印证是否真的如郭沫若所描画的,是番茄一般,结论是——的确很像。只是岁月刻痕留下已多,倘说早先还是新鲜青红,如今,已然起皱发乌了。而所谓“童话中的人”,哪里还有“童话”可栖?实实在在落了地,具体地说吧,就是我们的楼道和厕所冷冰冰的地面,其“专业领域”,今已从资料室递降至此。 

        不过,大约是“童话中的人”做久了的缘故吧,有时其姿态宛然犹在。一次,洗脸房上方的灯泡不亮了,他会和那几位“同年”(年纪相若也)一起,找来木梯,缓缓地爬上去,拧下坏的,换上好的,仿佛去点亮一盏童话中小屋的灯。还有一次,我正在洗衣服,忽然他凑近过来,问我怎样能联系上水暖工人师傅,厕所一角的水管滴水,愈来愈严重。其实,这件事迩来已令大家不爽,天天上厕所,岂能不知,然而,“天下者我们之天下也”,既是“我们”的,就谁也不管,又何况“革”字当头,“革命”不成,何以家为?按说这班“牛鬼蛇神”的差役只是清扫、保洁而已,过问水管修理之类,未免“僭越”,而“童话中的人”,偏不作此想,他来问如何联系水暖工,其实是央求的意思——以他们当时的身份与境况,怎么能“乱窜”和“出面”?我遂将此事对班上原先也管些事的同学说了,此公办起来居然轻车熟路,很快就解决了。

        虽然“革命”是疾风骤雨,而在宿舍闲谈的时光还是很多的,话题甚多,有时就落到这班“牛鬼蛇神”的身上。谈到穆木天,又会谈到他的夫人彭慧。彭慧也是名人,高挑身材,气质优雅,是那种“严妆美妇人”一类。她很早就留学苏联,参加过“左联”和工运,50年代《文艺学习》编委名单中有她的大名,她是党员,也曾在系里有负责的职务。“反右”时因说了几句什么话,遽尔“落网”成了“右派”。“文革”来临,自然难逃被“专政”的命运,在大操场开过他们夫妇俩的批斗会,此批斗“级别”很高,足见“罪行”之严重。大概主要还是30年代的旧账,穆木天是鲁迅所称的“转向文人”,与“四条汉子”属于“一伙”,是那根所谓“又粗又长的黑线”的上端。单是他一人已不得了了,又加以老婆也活跃其中,不就是“夫妻店”了么,而照例,斗起“夫妻店”来是格外使人有兴味的。

        我未曾亲睹当时批斗的场景,据说彭慧非常不服,挨了暴打。后来,又有传闻说,湖南老家查出说她是“漏网”的地主分子,要来人押解回去。彼时虽然怪事甚多,见怪不怪,然此事总是怪怪的。也不免想,在那个以“好得很”的“农运”著称于世之地,前既有如叶德辉那样的地主分子兼学人被“做掉”,后又哪有她的活路呢?进一步的消息说,她已折磨致死了——而这个消息,好心人还是努力对穆木天保密,不让他知道,使他于劳瘁衰惫之余,一直以为他的“公主”,还活在另一个“童话”的世界里。

        又过了几年,“工、军宣队”开进了学校,校园里稍稍平静了一些,有一天,我走在出校门的路上,迎面走来一个个子矮矮的、圆圆脸老人,他在我面前突然停下,使我吃了一惊。他笑嘻嘻地望着我,对我说他出去买面包去了,那个副食品店的面包不错。我这才意识到他是穆木天。我便问他现在身体如何,他连连说好,平时就一个人,一次出来买些吃的东西,管好几天。我觉得他的精神不错,也未及想,他何以停下了和我搭话,是因为我也是系里的“名人”,他暗中留意过,还是他认错了人,急于想与人说说话?

        再过了一阵,就听说他去世了,断气时无人在身边。居委会的大妈见他好些天都没外出买食品,于是去敲门,发现他早已僵硬在床了。屋里一片狼藉,他不会收拾整理,抽屉里散放着红红绿绿的人民币。他原就是一个“童话中的人”,不谙这世上的各种事情。

        关于彭慧的那个传闻,一直存放在我的心里,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其实是不确的(或是有人在大字报上的提议),彭慧是被折磨致死了,然而是死在师大。老诗人当然知道,他后来一直孤零零一人度日,只是我们不知他是否为她作过悼亡的伤心诗,或者,一直还默诵着他年轻时的那首相当柔艳动人的名作:

        “我愿透着寂静的朦胧薄淡的浮纱, 细听着淅淅的细雨寂寂的在檐上激打, 遥对着远远吹来的空虚中的嘘叹的声音, 意识着一片一片的坠下的轻轻的白色的落花。

        ……

        啊!不要惊醒了她,不要惊醒了落花! 

        任她孤独的飘荡!飘荡,飘荡,飘荡在 

        我们的心头,眼里,歌唱着,到处是人生的故家。”(《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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