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字的汪洋中,我遇到了那个少年和那首小诗,从此难以释怀。
那是个躲在岁月深处的少年。他的家,在太行山坳一个叫“小道”的村子里。那天,9岁的他到山里割山韭菜去了,家来了个侍弄文字的女子。那女子眼尖啊,一眼就看到“在堆着破铁桶和山药干的窗台上靠着一块手绢大的石板”,那石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三行字: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落下去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好呢?
一下子,那侍弄文字的女子就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三行文字,并执拗地把它唤作了诗。她欣赏那个身居困境的小小少年积极的心理挣扎,欣赏他用纯净的目光追踪太阳起落,更欣赏他对自我的追问与期许。他把自己的“向好”之心表达得多么酣畅淋漓!这是一个被大山困住的懵懂少年在向着苍穹喊他自己的未来呀……后来,那个女子远离了那首诗,少年也早已长大。有一天,她做了一个假想,试着把那少年的诗改动一个字,变成了“太阳升起来了,太阳落下去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富呢?”———她问自己,如果这样,她还会认为这是诗吗?
———“好”不排斥“富”,但“好”绝不等于“富”。
当初的少年,当初的少年们,如今还走在竭力“变好”的路上吗?有没有在经意不经意间就将那个“好”字书成了“富”字呢?
我想到了自己的表兄。表兄年少时也曾怀揣“变好”的梦想,他的理想是成为一个说大鼓书的艺人。但是,正如罗大佑歌里唱的那样“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每个人”,我的表兄,早已将理想当烟卷抽掉了。他在村子里开了间纺纱的小作坊。一见面,他就开始跟我大谈赚钱之道:“经商嘛,就是想办法把你兜里的钱弄到我兜里来。我要想掏走你兜里的钱,最孬的法子是直接下手掏;好一点的法子是让别人劝你掏;更好的法子是让你自己乐意掏;最好的法子是让你只怕没了自己的份儿,所以争着抢着掏!———哈哈,这四种法子我都用得熟练到家啦!”———这个人,早已欣然把当初的那个“好”字彻底改换成“富”字了。
我又想到另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女孩。她常庆幸自己“变好”的梦还没有坠落,然而,在“变好”的道路上,她跋涉得多么艰难啊!有时候,那个“好”会被别人跋扈地读作了“歹”———丈量“好歹”,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地自制了一把尺子,且对自己尺子的精确度深信不疑;她说,她是个“万物间有千千结”的忠实信徒,听到的人全都笑了———他们觉得她太痴,玫瑰是玫瑰,面包是面包,它们当中哪会有什么“千千结”啊;当遍地的向日葵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仰望的时候,她偏要扭脸,鼓吹在相反的方向正藏匿着一个大太阳———这时候,大家不可能不再一次把她看成异类。
生命本没有意义。是向往“意义”的心不断为生命注入了意义。许多向往“意义”的心汇聚到一起,一个时代就被赋予了某种特定的精神气质。夸父因为逐日,才是夸父;女娲因为补天,才是女娲。他和她,都不是“被利润鼓舞着扬帆远航”的。当“富”成为一个团体的唯一“标的物”的时候,这个团体终将可悲地沦为“富”的弃妇。
———小道村那个会写美诗的少年啊,不管你如今过着怎样的生活,我都希望你能在扰攘的日子里不断回望岁月深处那个堆着破铁桶和山药干的窗台,回望窗台上那块小小的石板,回望石板上的那一首小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