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列汉诺夫并非死于斯大林时期的肃反运动

    著名政治学家、法学家龚祥瑞先生（1911-1996）和他同时代的中国大多数受过西方教育的知识分子（特别是从事政治学、法学教育和研究的知识分子）一样，一生命运多舛。他在晚年完成其题为《盲人奥里翁》的自传后意识到，在他的有生之年，这本自传是不可能出版的，但又确信，“随着时光的流逝”，“它必有问世之日，并能为吾人赖以生存的慈悲世界增添一份信念、一缕希望、一片爱心。”他在把书稿交给朋友的时候，“用颤抖的手”写下了对书名的解释：“盲人ORION是一颗星座（猎户），他摸索着，向着朝阳前进。当太阳出来时，他黯然消失在空中，等待他的是无穷无尽的昼夜。我非常像他。”今年适逢先生诞辰100周年，该书终于由先生生前曾经工作过的北京大学的出版社在6月份出版，可谓学界一件盛事。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著名行政法学者姜明安先生读过书稿后感慨：“一个人怎么对待自己、对待家庭、对待爱情、对待事业、对待朋友、对待国家？本书会留给你许多的启示”——此言不虚。

    不过该书中有一处涉及苏联史，具体地说，是涉及普列汉诺夫之死的叙述，是需要纠正的。上个世纪60年代末的中国，“工宣队”进驻各高校，领导那段对知识分子的“革命”运动。龚先生回忆，有一次，“一个工人把我叫过去，问我历史上的主要问题是什么？我说我的主要问题是反苏，是30年代我在国外所知所闻的斯大林主义的独裁，残杀布哈林、普列汉诺夫这样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该书第268页）

    曾经被晚年的列宁在《给代表大会的信》（1922年12月23日）中称赞为“党的最宝贵的和最大的理论家”的布哈林，的确是在斯大林时期于1938年3月15日被处决的。但是，俄国马克思主义的奠基人普列汉诺夫，却是因多年的肺结核病并发心肌梗死于1918年5月30日逝世的。当时，十月革命胜利还不到一年，还谈不上是斯大林当政；斯大林时期的肃反运动开始于1934年底1935年初，大规模的“清洗”和镇压则发生在1936-1938年间，普列汉诺夫之死距此场惨剧发生尚有近20年之久。

    普列汉诺夫一生的思想政治经历，颇为曲折，他在俄国第一次举起了马克思主义的旗帜，以后和列宁（1870-1924）一起创办了《火星报》和《曙光》杂志，成为1903年建立的俄国无产阶级革命政党的创始人。但是不久，普列汉诺夫却加入了孟什维克的行列；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同第二国际的大多数领袖一样，采取了护国主义的立场；他认为在资本主义发展不足的俄国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必将出现灾难，因此，他对布尔什维克党在1917年二月资产阶级革命后又要发动无产阶级革命，明确表示反对（但他坚决拒绝参加十月革命胜利后那些企图推翻布尔什维克政权的活动）。事实上，十月革命发生时，普列汉诺夫已经身患重病，尽管布尔什维克党因为他的反革命态度，同他和他的支持者进行着坚决的思想政治斗争，但另一方面，并没有放弃对他的生活起居的关心，党的领导人列宁还在紧张地领导革命工作的同时，多次委托工作人员给普列汉诺夫送去了食品和寒衣（当时因战争和革命，俄国居民的生活非常艰苦）；1918年2月，普列汉诺夫因病情加重转到位于芬兰捷里奥克市（40年代成为苏联列宁格勒州的一部分，并改名泽列诺戈尔斯克市，今属俄罗斯）的一家疗养院治疗，苏维埃政府还同德国公使谈判，争取芬兰当局同意俄国方面派员照看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于1918年5月30日逝世后，6月4日，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莫斯科工农红军代表苏维埃、莫斯科市工会等机构举行联席会议，会议的议题本是听取列宁代表政府作动员群众同饥荒进行斗争的报告，会议一开始，首先由托洛茨基代表俄共（布）中央宣布了普列汉诺夫逝世的消息，并要求与会者起立为亡者默哀。托洛茨基在会上明确指出：“现在纪念的普列汉诺夫，不是我们与之作斗争的那个普列汉诺夫，而是我们要从他那里学习革命马克思主义初步常识的普列汉诺夫。他给工人阶级留下了无数锐利的箭，很多能制胜的武器。”1918年6月5日的《真理报》发表了托洛茨基讲话的全文，同时以编辑部名义发布了普列汉诺夫逝世的讣告。普列汉诺夫的葬礼是在6月9日举行的，由于葬礼被孟什维克和右派社会革命党等反对十月革命的势力所操纵，当天晚上，布尔什维克党在普列汉诺夫最初从事革命活动的彼得格勒市另行组织了有数千名群众参加的追悼会，会议由卢那察尔斯基主持，季诺维也夫、加里宁、梁赞诺夫等许多党和政府的重要领导人都参加了追悼会并在会上发表了讲话。

    还需要指出的是，虽然普列汉诺夫对十月革命持明确而坚决的反对态度，但布尔什维克党及其领袖列宁始终认为，普列汉诺夫是杰出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列宁说他“所写的全部哲学著作”“应当列为必读的共产主义教科书”。（列宁：《再论工会、目前局势及托洛茨基同志和布哈林同志的错误》，《列宁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19-420页）1918年8月，列宁建议出版普列汉诺夫的通俗哲学著作；1923-1927年，苏联出版了24卷的《普列汉诺夫全集》。即使在斯大林时期，也先是在1928年建立了普列汉诺夫纪念馆，后来又在1934-1940年间出版了8卷本的《普列汉诺夫遗著》。

    今天的年轻人，虽然都听说在斯大林时代发生了种种悲剧，但他们大多对其中涉及的众多人和事，了解得并不那么清楚。龚祥瑞先生开始写自传时，已是82岁高龄，书中出现某些误记，本不奇怪。笔者作此小文的目的，只是想让先生的这部自传，不致因其中出现的这一点瑕疵，对读者尤其是对年轻读者可能产生进一步的误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