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疾病的隐喻》中,苏珊·桑塔格以这样的句子开头:“疾病是生命的阴暗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
事实上,不用这么玄乎,从现代社会的视角看,疾病是一种最为日常的经验,也是一种与人类生活高度关联的基本事件。在每一个国度里,身体由于难以避免的疾病,本身就变成了一种受牵制的身份编排,需要接受社会规训,比如我们手头的医疗卡、病历、社保卡等等,已经成为社会规训的有机组成。当然,更勿论福柯所言的“生命权力理论”了,他认为治理生命的权力有两种主要形式,它们构成了权力发展的两极。一种是以作为机器的身体为中心形成的解剖政治,通过监控、规训等来塑造纪律,完成身体的再生产,并纳入行政管理和经济系统中予以检验。另一种是以作为物种的身体为中心形成的生命政治,突出了生育、出生率、死亡率等这种以权力为对象,对人口进行了积极的调节、干预和管理。在《疯癫与文明》中,福柯更认为疾病的一种——疯癫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是嵌入到人类理性发展的轨迹之中的,而疯癫成为理性的敌人或对立面,自然成为了规训的对象,实现对疯癫的压抑给予理性的肯定。
而在中国,近代以来,疾病也绝非是人身体上简单的病症,更是一门意义丰富的政治学,从西医与中医的对立、融合,到“东亚病夫”刺激下的民族尊严,再到反细菌战与爱国卫生运动等,一直是政治话语空间的焦点。这些在《送医下乡:现代中国的疾病政治》,都有着详细的介绍。这本书从疾病的隐喻出发,围绕现代民族国家建设的核心,通过对“废止中医”、“爱国卫生运动”及“合作医疗”等事件的叙述与解读,对疾病如何被政治化并纳入到国家管理序列、卫生的双重规训、合法性建构、再造国民、国家公共性扩展等问题进行了分析,力图从国——民关系格局的变迁中,阐释疾病政治发展的基本逻辑。
如果说,以上这种疾病政治的发展,实现了疾病管理与动员的现代化,让政治管理不断从危机政治、动员政治走向日常政治与生活政治的话(即送医下乡,实现疾病政治管理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么在如今,过去发挥巨大作用的“送医下乡”,已经彻底失效了,乡村的受众已超越了这种单向被动的政治扩散,为了追求更好的医疗与健康关照,开始了逆向的“看病进城”。因为,国家权力随着市场化的开始以及医疗体系的政治控制功能的弱化,逐渐地退出了这个领域,城乡之间的医疗资源分配开始倾斜,城市有公费医疗与劳保医疗制度,而城市以外的人们则处于保障的盲区,一旦出现大病重病,不得不花血本,选择进城接受医疗救助。
于是,这样的一个从“送医下乡”到“看病进城”逆向过程中,各种的问题爆发,医患关系紧张、医疗资源分配、医疗保健公平等,成为了当下最为重要的新的政治议题。近日,有关医疗的新闻屡见不鲜,如深圳的“八毛钱治好10万元病”、东莞长安医院病人砍杀医生,造成1人死亡1人重伤,等等。伴随着“看病难、看病贵”、“老无所依”等等的焦虑,俨然是一座人们心头的大山,但这样的问题,同时又好像陷入了一种无解状态。微观层面,患者抱怨医生的医德尽失,医生抱怨患者无理取闹;宏观层面,医疗资源越来越集中,马太效应显著,医疗改革停滞不前……
这个时候,我们面对这些似乎进入死胡同的问题,何去何从呢?在《送医下乡》中,我们看到中国百年的医疗历程与经验,让人们不得不开始反思,是不是应该回归到中国“送医下乡”的医疗改革的起点,回到源头,来指引当下的各种困局呢?
送医下乡的主导者“乡村医疗革命之父”陈志潜,他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在河北的定县展开了一场艰难却很有意义的乡村医疗试验,最后在中国的大地上引发了一场乡村医疗体制的大变革,他所建立的医疗模式被后人名为“陈氏模式”。他坚信“民为邦本”,任何一个国家的力量都源自普通民众,因此,是全民而不是少数有权势者应该享有最佳的卫生保健服务。而这样的保健服务,不能将之放任地交给市场与商业化,他认为“一般人民的心理不容许科学与商业同时同等的发展。打盐水一针,收大洋拾元,是日见不鲜的事实,就蛮可以证明医学商业化后必定流于欺骗。最漂亮的医生,应用最漂亮的器具与言语,专门伺候社会上极少数的阔老爷姨太太,是今日社会上大多数知名医师的勾当。这种欺骗与装饰的形态,绝对是一种科学商业化的结果,与中国人民健康毫无关系,与国家办医学校送留学生的目的是毫不相干的。”这段话,相信大家看着都感觉很畅快,因为它虽有些地方略显偏激,但直指问题的核心。可是,大家不知道,其实这是1934年陈志潜刊于半月刊《民间》上的文章《请医药卫生技术人员下乡》中的一段话,可当年的一段批评语,却又偏偏契合了当下的语境,这又是多么吊诡的事情啊。
这段话,其实就清晰地显示了医疗改革的基本理念:一是享有最佳的医疗是每一个人的基本权利;二是医疗不能完全商业化,需走出唯利是图的泥沼;三是国家必须无条件无目的地承担起这方面的责任,实现全民的基本医疗福利保障;四是医疗工作者应该有着相应的职业素养与信仰。这些理念,应该贯穿到医疗政治实践的每一个过程,因为正如《送医下乡》书中指出的,现代中国疾病政治的发展,是沿着“病夫刺痛下的国民”,到规训下的“人民”,再到“权利要求的公民”的路径进行的,国家的建设,也逐步超越情感激发、大规模动员、意识形态强制等非常规手段和轨迹,向理性化与制度化方向发展。因此,在百余年疾病政治学的长时段视域下,作为基本公民权利的医疗保障,无论如何,都已经到了必须实现与满足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