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是一个轻度自闭症患者,这源自她幼年的一段特殊经历。
她的日常生活近乎传奇,除了写作,她几乎很少参与社会生活。在她以写小说出名之前,她的工作经历为零。她有的,是个体的经验史和丰富的阅读史。
张爱玲晚年给邝文美写信还说,她不是一个思乡的人。这仍然源自她幼年的自闭,她只对合乎她气息的人开放她自己。哪怕是她亲生的弟弟,若是不能懂她,也是陌生的。张爱玲的一生,对他人极少打开自己,男人只有过两次,均以结婚为目的,而同性,也为数不多,炎樱是一个,邝文美是一个。而炎樱的友谊更多是少女时的单纯,不夹杂生存的琐碎,邝文美则不同,一段婚姻过后,在人生最窘迫的时候遇到一束光。虽然一开始彼此都矜持不已,但是,没有人会拒绝来自对方不设防的关爱。
这才有了张爱玲和邝文美、宋淇夫妇四十年间不断的通信往来。
打开这册《张爱玲私语录》,翻到第133页,张爱玲给邝文美的第一封信,1955年10月25日,她这样写道:“……别后我一路哭回房中,和上次离开香港的快乐刚巧相反,现在写到这里也还是眼泪汪汪起来。”
这种形象的张爱玲,于内地的读者,的确太陌生了。
她是一个做着天才梦的女人,是一个有着中国最显赫家世的女作家,是一个爱起来不管不顾的烈女人,是一个恨起来绝不纠缠的奇女人。然而,却也有这种世俗女人的种种情感样态,比如和友人分开后,哭着跑回舱里。
这感情却也不是一朝一夕建筑起来的。张爱玲1956年10月16日致信邝文美,要她将一件黑色布料的旗袍将臀部放大,还画了一张旗袍的图片,具体要求是:“请叫他改滚周身一道湖色窄边。”正是在这封信里,她讨好邝文美,因为她对衣服的审美总是不断的变化,总想让一件衣服更完美一些:“我自己想想,也不好意思开口,左改右改,搅得你头昏脑涨。也是因为你一向脾气太像天使似的,使我越发啰唣不休。但这次绝对是最后一次。……我想到你们的时候,毫无意见,仅只是你们的影子在眼前掠过,每天总有一两次。希望你这一向没有不舒服,家里大小平安,愉快的事层出不穷,访客改期不来。”
“访客不来”,在张爱玲眼里竟然和“愉快的事情层出不穷”并列等同,可见她的自闭。不仅仅如此,早在上海期间,张爱玲用“梁京”为笔名在《亦报》连载她的长篇《十八春》,结果有一个汪姓女读者,因为感慨小说中“顾曼桢”的遭遇和她一模一样,痴迷纠缠,从报社编辑那里软磨了张爱玲的地址,便找到了张爱玲门前,非要见面。这让从不见陌生读者的张爱玲受了惊吓,幸好当时张爱玲和姑姑一起住,由姑姑张茂渊出去打发了那痴情读者。在这册《张爱玲私语录》里,邝文美在记录张爱玲谈论女人的时候,第一句便是说这件事情:“差不多所有的人我都同情,可是有些我很不赞成。如‘汪小姐’哭着要见我,我知道自己没法应付,始终不肯见她。”
不和喜欢自己作品的读者见面,除了姑姑和香港大学的同学炎樱,她几乎没有再向朋友打开过自己,邝文美是张爱玲最长也是最后的同性朋友。
刚到香港的时候,邝文美和张爱玲最谈得来,几乎每天都会去公寓看望张爱玲,一则关心她的起居诸事,再则是也聊些天南海北的见闻,供张爱玲写作做素材用。彼时,邝文美已经育一子一女,家事颇累。宋淇在《私语张爱玲》中写道:“我们时常抽空去看望她,天南地北的闲聊一阵,以解她创作时不如意的寂寞和痛苦。有时我工作太忙,文美就独自去。她们很投缘,碰在一起总有谈不完的话。但不是论谈得多么起劲,到了七点多钟,爱玲一定催她回家,后来还索性赠她‘我的八点钟灰姑娘’的雅号,好让她每晚和家人聚天伦之乐。”
“八点钟的灰姑娘”,这的确是舒适又亲切的称谓,甚至都有些暧昧了。
到美国之后不久,张爱玲遇到赖雅,1956年8月14日结婚,五天后,张爱玲写信给邝文美:“‘这婚姻说不上明智,但充满热情’。详细情形以后再告诉你,总之我很快乐和满意。”
将自己的婚事第一时间写信告诉自己的热情听众,而且就在同一封信里给邝文美要旗袍,这多少有些撒娇的成分。
《张爱玲私语录》将一个私隐的张爱玲形象就这样一点点刻摹出来,那个在书信里不停画着旗袍样子的女人,那个有些小迷信的女人,那个写字喜欢用钢笔的女人,那个离开了友人也会泪流满面的女人。她不是别人,正是传奇的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