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门是长沙一处旧地名,有城墙的年代,出小西门便是湘江码头,因张栻在此处渡过湘江去到岳麓山下讲学,后人为纪念他,称此码头作张公渡。刘继庄著《广阳杂记》有云:“长沙小西门外,望两岸居人,虽竹篱茅屋,皆清雅淡远,绝无烟火气。远近舟楫,上者,下者,饱张帆者,泊者,理楫者,大者,小者,无不入画。天下绝佳处也。”可知当年小西门外观望湘江两岸佳胜景色。我随父母举家迁居长沙时,小西门早已不存,但长沙人依然以此呼作地名,钟叔河先生《小西门》文记曰:“我还是听父亲说过,辛亥革命后黄兴首次回湘,从小西门进城,”猜想当是走的水路。又曰:“当局盛大欢迎,并将小西门改名黄兴门,坡子街改名黄兴街。”坡子街和黄兴路至今尚在,然面目全非,小西门何时拆除掉,大约是在民国年间。叔河先生结集新书取名《小西门集》,记有请张中行黄裳各写集辛弃疾、姜夔二人句为联:“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道出心中感受,只因“此语予深爱之”。
《小西门集》原本是要在三年前出版的一个结集,未料辗转周折延宕到今年才出版,倒成为给叔河先生八十岁的寿礼,很有点塞翁失马的意味。但在叔河先生却很有些不愉快,早年经历人生磨难,惯见莫名其妙之事,多已磨练成叔河先生胸襟豁达,视功名利禄本为身外之物,遇事淡泊。然此件事情着实费解,一篇并不出格的文章,因某一位出版方的领导个人意见,却像多米诺骨牌倒塌,引发后来的七八家出版社都将注意集中在此文章上,并因此都不敢将其出版。《“错就错在要思想”》及(附)《一九五七年的四十八条》,本为作者当年据自己被划右派的材料而写的辩解,放到今天来看,见出作者年轻的思想。这四十八条在那个年代颇为大胆,而今读来依然深刻。以我所知,此书稿周转于山东、南京、上海、青岛、北京等多家出版社,历时三年余,最终回到湖南,由岳麓书社副社长曾德明责任编辑,终圆叔河先生心愿。
经了这件事,此书也当以《“错就错在要思想”》及(附)四十八条最引人注目,书中其余文章多已收入叔河先生别的结集里,惟此文及(附)四十八条为首次入集,而此四十八条为叔河先生二十余岁之思想,若梳理叔河先生人生经历与壮年时期所取成就,此文当作重要脉络,叔河先生晚岁时对此四十八条之不弃舍,大约也合自我回顾的道理,叔河老人在《小序》里说:“谁知道,谁能说,我们的青春,它到哪儿去了呢?世间有些事情,恐怕永远都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吧。作文编集,亦不过企愿自己的悲欣留下些微痕迹,若能使人接触以后偶起感兴,那便是作者最大的满足了。”本来叔河先生是随性敢言的人,在这里只轻带过去,无甚感伤。而此事并未记在《小序》里,只说:“‘全世界最美的图书’的设计者南京朱瀛春君,出于错爱,曾表示愿为这册小书作整体设计,代理出版,并亲自监印,使成精品。惜‘天’不遂人,未能如愿,但他的好意我仍是十分感谢的。朱君所制的书衣我确实喜欢,希望今后还能有得到的机会。”也是对友情的一个交代。
说到叔河先生早年的事,《给周作人写信》也是颇可读的小文章,尤以文中引当年写给知堂老人的信极见文才与思想,所言:“我一直以为,先生文章的真价值,首先在于它们所反映出来的一种态度,乃是上下数千年中国读书人最难得的态度,那就是诚实的态度——对自己,对别人,对艺术,对人生,对自己和别人的国家,对全人类的今天和未来,都能够诚实地,冷静地,然而又是十分积极地去看,去讲,去想,去写。”写此信时叔河先生已被开除公职,“正在拖板车,劳作归来仍闭户读书,却已不蓄纸笔。为了写信给周作人,特别到小店中买了几张一面粗一面光的极薄而劣的红色横格‘材料纸’,还有一小瓶墨汁和一支二角四分钱的毛笔。”几行文字记录下悲苦的生活与不屈的精神,所渴望的“蔼然仁者之言”求得心灵慰藉,“我所感到不幸的,首先只是先生以数十百万言为之剀切陈辞的那些事物罢了。”文字和心情皆通达坦荡,串联起来便是叔河先生处世的态度。由文章而读其人生,多可感受到才华要靠天赋而非后天努力。反过来由其人生而读其文章,所得启示亦甚可喜,叔河先生写文章文辞有味又收放自如,闻见博广而识见高明,读来随意又时得会心一笑,自是一番乐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