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间小径到通衢大道

    平生不喜做、不擅做、未及做的事，在踏上译道的行程中，却一一历遍了。

    譬如说，自小不擅运动，做翻译，却必须具备跳伞员的精准，从原文进入译文，过犹不及，恰似从高空下跳，前有大海，后有高山，务必瞄准地面，方能降落在平坦绿原上。

    做翻译，更需有潜水人的能耐，面对原文，先得纵身投入，在碧海深处遨游探索，游目四顾，待寻得宝物，又能及时抽身，浮游而上，以防遇溺。

    小时候最怕上家政课，不喜编织，更怕刺绣。编织与刺绣都是磨人的玩意。编织必须一针一线，小心经营，有时出错，得拆了又织，织了又拆。谁知做翻译就像编织，必须一字一句，译了又改，改了又译，一遍、两遍、三遍，乃至十余遍。做翻译，更像刺绣，千丝万缕，得逐线加工；浓淡深浅，须细细分辨。待作品完成后，呈现人前，虽有苦尽甘来、如释重负的感觉，但经年累月的成果，始终如织工和绣娘般为他人作嫁衣裳，在世人眼中，似乎还比不上创作者的一首小诗，一篇短文。

    曾经学过钢琴、古筝与吉他，但都半途而废，一事无成。演奏乐器，除了耐性与毅力，还需慧心与巧思，方能将乐谱上的符号，化为琴弦上的音符，除了旋律、节奏，必须兼及风格、内涵，通过指间的张弛收放，传达出原曲的神髓与格局。做翻译又何尝不是如此！

    最羡慕身轻如燕的舞蹈家，每见台上、场中婆娑起舞的身影，妙曼优雅，翩若惊鸿，总明白这是千锤百炼、日积月累的功夫。正悔自己没从小习舞，入了翻译的行当，恰闻此道是“带着镣铐起舞”，译者必须举重若轻，在窄处回旋而舒展自如。

    戏剧中的演员，面对林林总总的剧本，须幻化不同的角色，以千姿百态来揣摩剧中人的性格、形貎，模仿男女老少的口吻、行止；翻译时要处理各式各样的文本，应付国籍、性别、年龄、背景、才具殊异的作者，上佳的译者，岂非堪比演技精湛的性格巨星，举手投足间，需经反复磨练，方能在演出时浑然忘我，融入化境。

    最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国际级的魔术大师，在万千观众眼前，竟能绑手束足，自困箱内，再由助手反锁，沉于水中，瞬息之间，却能摆脱束缚，在大厅另一端飘然现身而气定神闲。译界高手令人钦羡的，也就是这种在原文与译文之间出入自如、迅即摆脱掣肘的本领。

    在译道上跋涉多年，可说是百味遍尝。行行复行行，竟已将近半个世纪。回首往昔，当年的译道是一条荒僻的乡间小径；环顾目前，如今的译道却已变成一条车水马龙的通衢大道了。

    那天，迎新会上，偌大的教室，密密麻麻坐满了来自各行各业、五湖四海的学生，正在用心聆听硕士班各位老师的课程简介。年轻听众的脸上，笑意盈盈，充满着热诚与期待。只见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意气洋洋，正准备携手上路，向着译道整装待发。

    当年的拓荒者眼见及此，不禁在心底升起了一首歌的旋律：

    日出日落，日出日落

    日复一日匆匆过

    种子隔宿绽娇花

    凝眸之间展妍姿

    日出日落，日出日落

    年复一年匆匆过

    春去秋来四季替

    笑颜泪水相交织……

    (Perry Como, The Fiddler on the Roof)

    这一条译道，不知不觉间，已默默走了大半辈子，所幸一路上喜见同道中人，熙来攘往，络绎不绝。谨以此书，献给所有齐向译道行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