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见《文艺报》载文:《“绝学”不能绝,这是我们的根》(该报2010年12月8日转摘《光明日报》)。由“和”字被评选为“最中国”的汉字,引发了“我们现在的生活就这样和绝学发生着联系”。读之不由赞叹:信哉,斯言!
那么,何谓“绝学”?文章以甲骨文字为例,在阐明“绝学”之文化功绩的同时,指出,“绝学,是面临失传的濒危学科的统称。”我以为,这个界定(或曰“定义”),从字面上看,似乎表述了该学之所以称“绝”的特质;不过,就学科而言,则是将研究的主体与其所研究的客体等同了起来。打个比喻:华南虎固属濒危动物,但研究华南虎却并非“濒危学科”;或者正相反,因为濒危,故其被发现与研究,愈成了“热点”。同理,作为汉字之“根”的甲骨文在殷墟故址被发现,实为近世学术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因为有了这个“新发现”,于是产生了一门“新学问”:甲骨学。
这是一方面,甲骨文字确属濒危的文化遗产,如果不去抢救发掘,考释研究,就有失传的危险。但是,另一方面,甲骨学从上世纪一二十年代以来,却成了不仅是中国,而且是世界性的“显学”;不仅造就了举世闻名的“甲骨四堂”,而且吸引了近现代迄于当世,最有才华、最为杰出的考古、历史、文字,以至天文、博物、舆地等诸多领域的第一流学者;他们不畏冷辟、不懼艰深,敢于“染指”、勇于攻关,破谜解难,不断创新,充分表明:甲骨学既为一门“新学问”、一个新学科,绝非“濒危”,而是历经世纪更迭,益显方兴未艾!
所以,我想以“甲骨四堂”之一的观堂王国维为例,对开头所说“绝学”,从别一意义——甲骨学之创建与贡献上略作补充性解读。
1927年王国维“自沉”,梁启超手捧鲜花,亲率清华研究院诸生,来到王国维墓前祭拜,并发表了著名的《墓前悼辞》,说:
王先生在学问上的贡献,那不是为中国所有而是全世界的。其最显著的实在是发明甲骨文字。和他同时因甲骨文而著名的虽有人,但其实有许多重要著作都是他一人作的。以后研究甲骨文的自然有,但能矫正他的绝少。这是他的绝学!
这里,将“研究甲骨文”,称为“他的绝学”。其意盖可析而为三:学播世界,贡献巨大,一也;同时代甲骨文研究虽有名家,但若论“发明”,他人难与匹比,二也;后起的研究者尽可以人才辈出,但要“矫正”他的研究,绝非容易,三也。综而言之,就是甲骨文字的研究,乃是王氏一生学业中最为卓绝的贡献,是我们称之为“观堂之学”的精华中之精华。
不惟如此。陈寅恪在其被广为传颂的长篇排律《王观堂先生挽词》中,更赞曰:“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诗中所谓“绩溪胡”,殆指胡适,是他荐举了“大儒”王国维就任清华研究院导师(教授);“传绝业”,则是指王国维讲学清华,主要讲授其运用金甲文字以考证商周古史的业绩,此即享誉学界的《古史新证》中之“二重证据法”。括而言之,梁氏之“绝学”与陈氏之“绝业”,异其辞而义则一;“绝”者,非比寻常、出类拔萃,皆指甲骨文字研究(包括以金甲文字“考史”),其业卓越,其学超凡。
准上所述,称甲骨学为“绝学”,如果指该学科的客体,亦即其“面临失传”的研究对象——甲骨文,谓之“绝学不能绝”,这是对的;但就学科的主体,即其研究者而言,在我看来,那应该是继往开来,绝学不绝。当然,借“绝学”以“震其艰深”(鲁迅语),“玩甲骨”附庸风雅,乃至欺世盗名,那无论过去,抑或今后,就非惟不足置论,且当鄙弃的。这是须作说明的第一点。
尚须说明的第二点,以“绝学”为“濒危”、“失传”,实乃“其来有自”。例如,久负权威的《辞源》“绝”字条目中“绝才”、“绝技”、“绝手”之“绝”,分别释为“非凡”、“超群”、“绝等”;惟独“绝学”、“绝业”之“绝”,释为“弃绝”、“中断”;这后二“绝”释义,若取以与梁、陈二氏诗文参比,是否有失“绝对化”的偏颇?谨一并提出以就教于读者,并供《辞源》修订参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