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20多年前,女孩一般的年纪。那时候,每期《少年文艺》一到,如果目录里出现“秦文君”的名字,一定会急不可待地去翻找阅读。那时,我读到的是“四弟”“罗薇”和“裔凡”们的故事;很多年后的孩子,则喜欢上了她的“贾里”“贾梅”以及“刘格诗”们。
现在,当我读“贾梅”时,少年时代早已远去,自然划在了“贾梅”的目标读者群之外。甚至,这种阅读还带上了某种职业性的挑剔眼光。那又是什么将我吸引住了呢?
说是“日记”,第一人称的日记体只是各个章节的引子,小说的主体部分是由看似独立却又相互连缀的十五个章节组成的,说的都是学校和家里的开心事、烦心事——鼻尖上长出了青春痘,贾梅费尽心机大战痘痘,最终却有了意外的收获;和男生林第一之间若有若无的微妙情愫,让贾梅心里既温暖又忐忑;小奥特曼常找贾梅聊天,哥哥贾里如临大敌,忍不住要为妹妹保驾护航;当好友林晓梅和张飞飞竞选学生会文艺部长时,张飞飞频频向贾梅示好,面对友情的选择,贾梅又该怎么办?当然,还有贾梅眼里的成人世界,爸爸和妈妈的婚姻关系,妈妈的女友敏阿姨的生活……
这些故事,看似琐碎,却颇具生活的质感。它们让我这样一个早已过了少女期的读者不由自主地沉入进去,被拉入了“贾梅的世界”。你很难想象,这些极具当下性、活灵活现的故事是出自一个中年作家之手。叙述者仿佛身处贾梅的生活中,她可能就是林晓梅,或者张飞飞,她讲述的是“我们”的故事,而不是“他们”的故事。
但是,对于这样一本平行结构的小说作品来说,展现当下少年的真实生活还远远不够。难的是如何让那些琐碎的细节叙述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在通篇阅读时都给予读者乐趣?她不靠悬念来做文章,也没有明确的故事结局,她靠的正是蕴藏在琐事里的趣味以及作者叙述语言的趣味。
秦文君是一位具有幽默感的作家。她的幽默感是与生俱来的,常常不经意地,便叫读者乐不自禁。她善于捕捉孩子身上具有“喜感”的故事,那些孩子本身习以为常的事件,拿到了小说里,却有了意外的喜剧效果。
小说第一章“外貌协会”,讲的是关于爱美的故事。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外貌,爱打扮了。贾梅穿上一条虫绿色的连衣裙,被哥哥贾里嘲笑是“毛毛虫”,便再也不肯穿了,硬是换上了还没晒干的白衬衣和牛仔裙。临时换装的忙乱还没过去,又在进校门时遭到了一次“打击”,原本亲近的男生林第一居然对她冷若冰霜。贾梅将原因归结到自己鼻尖冒出的痘痘身上。于是,有了一番尴尬又搞笑的“战痘”经历。这学校里也是无奇不有,几个高年级女生组织了“外貌协会”,交流各种奇奇怪怪的减肥和战痘招数,贾梅给拉了进去。在左戈拉的演唱会上,贾梅流了很多眼泪,却被错当成雇来的粉丝,得到了左戈拉经纪人的红包……贾梅把“外貌协会”的事写成作文,班主任柳老师给了高分,还批上一句“纯真真好”。得了好分数的贾梅,开始思考外貌和内在,哪个更重要。好友林晓梅说:真正的美丽是自信,不做作。男生林第一又对她笑脸相迎了,还跑来向她解释:“暑假里不小心把隐形眼镜掉了,今天刚配上,能看见树梢上的绿叶了。”贾梅的心重新变得欢快……
这一段关于美的故事,既触及了少女纤细的心思,又有贯穿始终的喜剧因素,故事的流程由大量的日常细节构成,作家若是稍有不慎,就会使叙述显得滞缓乏味。但作家避开了可能的缺陷,她时不时来逗引你,或者说,是让笔下的人物来逗引你,让你发笑,又若有所思。虽说美仍然归结到“内在和外在”的主题上,但读者在阅读中更多地是享受到了过程的愉悦。那些故事似曾相识,但同时又充满了意外的新奇。作家变换着句子的结构,结合着内心独白、生动的对话、夸张的修辞,将你拉进她所编织的故事里去,并且融入其中。
是的,让一个成年读者真诚地为孩子的事情发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见多了刻意“做”出来的“校园喜剧”;并且一眼就能识破什么是真正的幽默,什么是粗俗低劣的搞笑。在这样一部以扎实的细节(而不是漫画式、脸谱式的生活故事)支撑起的小说里,我们看到了秦文君一贯的“儿童(少年)本位”的立场和风格。她避免了生硬的说教,故事本身有了自己的“表情”和“语言”,它们“活”了起来,并且就活在当下。少儿读者从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事里,读到自己并获得新的感触。
在同代儿童文学作家里,秦文君是少有的始终保持与现实当下并行的一位。对一个成人文学作家来说,这或许不是一件难事。但对于一个为孩子写作的作家来说,对当下的孩童世界保持高度的敏感、精确的把握,却不流于肤浅、迎合与庸俗,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需要天才的童心,更需要高度的艺术禀赋与修养。
一个成人作家,凭什么为孩子写作?又凭什么写作数十年仍旧灵感鲜润、充满活力?当岁月的河流奔腾向前,年少的读者换了一茬又一茬,秦文君始终面带童真的微笑站在河边——倾听时间的低语与呼吸,感知它的温度和脉搏。流经眼前的河水每天都不相同,可她却一直知道那把开启童心的钥匙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