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老人
林林先生101岁高龄了,今年以来,他住进了中日友好医院接受医疗和护理。听说,病弱中的他只能时而看看电视以了解病房外的时事与文化信息,偶尔也接受外界的探视和采访。惋叹之余,我不由得想起四年前到他家里拜访的情形。当时的他,虽已至期颐之年,起居谈吐却仍属清健。说到某些要紧地方,不时透露出激越的心绪、淡泊的情怀,那就是诗人的气质吧。
在那次谈话中,林林拿出自己翻译的《日本古典俳句选》送我,并亲手签上“婉约同志正之,林林题,二〇〇六年七月七日”,同时盖上“林林之印”的阴文方印。这本封面淡雅、形制轻薄、内容优美、读来如饮甘醴的小书,成为我日后时常放在书包里,随时拿出来翻阅、赏读的对象。对于日本俳句的喜爱,也因为这位老人的指引,变得自然、真切而兴味盎然。
在跨越一个世纪的岁月中,林林曾扮演过丰富的人生角色:留日学生、爱国记者、外交官、诗人、翻译家、书法家等等。这里,单说说林林的日本俳句翻译,他是一位以诗心之细腻敏锐将俳句汉译带往独特优美境地的翻译家。
日本俳句
俳句是日本古代诗歌的一种形式,由日语的五、七、五三段十七个音组成,是世界上最为短小凝练的诗。它用极其简洁的语言,或白描一个场景,或捕捉一个动作,含蓄地抒写一段情思,诙谐地表述一种理趣。俳句的节奏短促,义项与义项之间多跳跃、不连贯,简洁含蓄,如钟磬一击之后,需要读者自己体味其不绝的余音。意趣上类似中国的小令、散曲,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最著名的俳句如:
蝴蝶翩翩舞,疑似落花返枝头。(荒木田守武)
古池呀,青蛙跳入水声响。(松尾芭蕉)
无人探春来,镜里梅自开。(松尾芭蕉)
牡丹花瓣散,迭地两三片。(与谢芜村)
冬川小舟浮,有女洗菜蔬。(与谢芜村)
瘦青蛙,别输掉,这里有我一茶。(小林一茶)
燃料够了,风吹来的落叶。(小林一茶)
读者庶几可管中窥豹,了解俳句艺术之一斑。
汉译俳句
五四以来,中国人开始介绍和翻译俳句,译者中有著名人物如钱稻孙、周作人,其他如彭恩华、郑民钦,也是长期从事日本古代诗文翻译和研究的专家学者。诗歌的翻译,向来是世界文学翻译史上的难题,更何况是要翻译像俳句这样的精短诗歌。
钱、周翻译较早,大致采用中国古典诗歌的词汇和句式,美则美矣,初读很容易被中国人接受和欣赏,但其实那些译诗是他们基于优良的中国古诗文修养而对于俳句的再创作。中国读者读这样的汉译,无异于在欣赏另一种中国诗歌,甚至忘却了它们是异国的文学。
彭恩华是我国最早系统地撰写了《日本俳句史》和《日本和歌史》的前辈学者,也翻译了许多和歌与俳句。他基本上是采取两句七言或两句五言古诗的方式来译俳句,可谓古雅有余,而对于风格各不相同的俳人俳句,要一一传达出原作风格就比较难。特别是有些俳句本身用口语、俗语写出,有些以诙谐风趣为特色,一律用七言,就很难传达出它们的独特风味。
林林译俳的特色
林林于上世纪80年代开始译俳,在研讨前人译作得失的基础上,逐渐开拓出不拘形式、忠于原著、追求神似的翻译风格。以往的做法是,因为念着俳句是一种日本古代的诗歌,就往往用中国古典诗歌的形式(如一首五绝、一首小令或一联七言)来翻译它,追求的是所谓“形似”。林林说,这样“势必添加原作所没有的字面,话说尽或说过头,画蛇添足”,结果反而丢失了俳句“短小而含蓄的特质”。
所以,他放弃了中国诗歌的形式,只用富有诗意的词汇,以散句甚至口语来忠实地传达俳句固有的神韵;同时又将俳句中的重点意项、特殊语气、感叹词等,尽量一一保留下来、凸显出来。比如对闲寂典雅的芭蕉、唯美如画的芜村,他多用古典诗歌的词汇,对贫民性和童趣性突出的小林,则多用口语词汇。在形式上,他绝不囿于格律诗,而是用散文般的自由体,其宗旨是“在贴切原文原意的基础上,尽量既活现它的魂灵,又传达它的神情”。
林林的俳句翻译雅俗并用,长短不一,目的都是为了贴近原作、再现原作。他也曾用中文五、七、五三行的诗式来翻译,如“黄鹂声声啭,听来刚在翠柳后,又在竹林前”,又如“旅宿竹林中,棉弓听作琵琶声,慰我寂寞情”,字数算多,却并没有擅自夹带进去什么东西;他有时也将俳句只译成七个汉字,如“笋竹丛中莺声老”,又如“牛棚残暑蚊声暗”,却也不比原句少了些什么。总之,长译文中不额外添加内容,短译文中不缺少内容。他打比方说,俳句是脚,译诗是鞋,不能小脚穿大鞋,也不能削足适履,必须量体裁衣,锦衣加身。
这就是他的独创——超越形似,追求神似,达到诗歌翻译的化境!
林林不仅翻译俳句,还是中国最早倡议用中文五、七、五句式来写作“汉俳”的诗人。1982年,日本百科词典首次收入“汉俳”一词,其例句就是林林的这首《平安神宫赏樱花》:
花色满天春,
但愿剪来一片云,
裁作锦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