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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0年10月22日 星期五

    “万园之园”的绝响与挽歌

    ——圆明园兴亡古今谈

    叶廷芳 《 中华读书报 》( 2010年10月22日   18 版)
    1873年恩斯特·奥尔末︵Ernst Ohlmer︶所拍摄的圆明园﹃谐奇趣﹄遗址

    圆明园诞生的大背景

        世界上纪念性的大型建筑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类是“石构建筑”,主要流行于欧洲,也包括拉美、非洲、西亚、中亚甚至东南亚;另一类是“木构建筑”,这类建筑多集中于东亚——中国和日本这边。这两种建筑美学大异其趣。石构建筑的主体建筑多半采用几何造型,一横一竖,轮廓清晰,看起来显得庄严、匀称,用18世纪德国美学家温克尔曼的话来概括是“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中国的木构建筑采用的是曲线原理,飞檐翘角,生动活泼,用《诗经》的诗句来形容,即“如鸟斯革,如翚斯飞”。以曲线美学为原理的中国园林建筑曾在西方引起很大的反响,尤其在18世纪的英国、法国、俄国和德国。英国园林追求“野趣”,所以欣赏中国园林的“无秩序”。英国文豪如艾迪生、蒲伯等都拥有中国式花园。英国的中式园林专家钱伯斯认为中国园林是“举世无双”的,他不仅在伦敦丘园里建造了高高的“中国塔”,而且写了不止一部《中国园林》那样的专著,在欧洲很有影响。法国园林是最讲“秩序”的,几何线条构成的条条块块,花木修剪得整整齐齐。但法国人也经不住中国园林的诱惑,建筑师勒·加缪设计的尚代罗普府邸就安插了“中国塔”。在路易十四的凡尔赛宫所属的小特里亚侬园中,也建有“中国式农舍”。从整个欧洲来讲,法式花园占优势。这种花园,美则美矣,但大多一览无余,缺乏含蓄。反而是中国园林美学的独特魅力赢得了人类审美趣味的普遍认同。

        从纵向追溯,可以知道中国园林美学的丰厚底蕴成因于中国历史上丰富的造园经验。中国历代帝王都喜欢营造豪华的离宫别苑,如秦代的上林苑、汉武帝的建章宫、唐代的大明宫等。宋徽宗在开封营造的艮岳,其规模甚至比圆明园还大(直径达6.4公里)。同时,从汉代起私家园林也开始兴起,因此圆明园这样辉煌的园林艺术产生在中国不是偶然的,她是中国历史上众多的皇家园林的集大成者,是无与伦比的中国园林美学登峰造极的体现。无怪乎,1749年,法国传教士兼乾隆皇帝宫廷画师的王致诚写于1743年的那封详细描述圆明园的私人信件在英国发表后,立即引起英伦三岛乃至整个欧洲的轰动。圆明园作为“万园之园”的美誉亦随之传开,尽管那时长春园才刚刚开始兴建。

        圆明园乃是中国无与伦比的园林美学与中国帝王的无上权力相结合的产物。君不见,她151年的历史包含了清代至少三分之二的全盛时期,数位皇帝为其殚精竭虑,只有拥有他们那样的最高地位和权威,才有权选择最理想的风水宝地,有权动用国家巨额的财政支出、采购世界最优质的建筑材料、调集全国最精锐的建筑匠师、收集国内外最精美的奇珍异宝、在辽阔的国土上选择最优秀的建筑样式——而且不惮引入一定的“异国风情”。

        以上谈的是圆明园诞生的前提,即卓越的园林美学与丰富的造园经验,加上多位帝王的无限欲望和无上权力以及几亿人口的经济实力,还有民族的最内在素质——智慧。在二三百年前,世界上还没有别的任何国家具有这样的综合条件和资源,即使当年建造了世界七大奇观之一的“空中花园”的古巴比伦也没有!

    “万园之园”旧梦游

        “风水”对于中国古代建筑的建造是第一个条件。中国的古代风水观科学与迷信并存,但圆明园的风水完全符合古代和现代的建筑科学和美学的要求。中国风水学的科学部分向来强调“避风聚水”、“负阴抱阳”的原则,而素称“三山五园”、位于西山脚下的这一地区历来就是地下水充足、泉水奔涌的湿地,主要由人工挖出的湖、池、河、渠的面积就占了全园5200亩的一半,其中最大的湖面被命名为“福海”,宽度达 600米!全园总共17万平米的精美古建筑按不同功能和规模分成一百多个建筑群分布在不同山形水系之间的“岛”上:它们或由蓝蓝的湖水映照,或让潺潺的渠水环绕,加上名贵的林木花卉相护,仿佛璀璨的钻石“镶嵌”在一块巨大的碧玉上。圆明园不仅有丰盈的水为“底色”,更有层层的山相护卫,它们由低到高层层递进。其中最里的一层自然是园内那众多的小丘峦了,它们是各景点的“近卫”,又常常是景点之间的“隔墙”。它们大多由挖湖或开渠的泥土垒成,既能挡风,又可添景;它们的存在,为弥漫在圆明园的“田园”和“水乡”的情致加入了些许野趣。第二、第三层次的护卫是园外的山峦,环护在西边和北边。较近那层距离圆明园约三五里,三四百米高,岗峦逶迤起伏,形态圆润悦目,植被郁郁葱葱,有一种浓墨的绘画美。再后一层是千米以上的崇山峻岭。它们与第二层次的岗峦构成的天然的“大美”,衬托着圆明园的“精美”。“精美”恰好是“大美”胸前的一块“碧玉”。我国古代建筑美学强调对环境的“得景随形,巧于因借”,这里可谓发挥到极致了!

        圆明园的104个景点(圆明园44景,长春园和绮春园各30景)首先按功能的需要而设,同时辅以美学上的外观。这些景点由几任皇帝先后命名,尤其是乾隆皇帝亲自遴选并命名的40景已成为经典,其名称亦较多文化和文学意味。圆明园建筑的成功之处,在于她“繁”而不“烦”,力避千篇一律,寓“繁”于“变”之中。一百多个景点,其大小、形状乃至建筑形制千差万别。以散见于各景点的一些基本的单体建筑而论,无论体量较大的殿、堂、楼、台、馆,还是体量较小的轩、榭、阁、舫、斋等,没有一个是相同的。再从建筑物的造型看,除一般的正方形和长方形外,还有工字形、中字形、田字形、卍字形、扇面形等。屋顶也各各有别,它们根据不同平面形状而采用不同的形式:歇山顶、悬山顶、庑殿顶、硬山顶、卷棚顶等——或者单一,或者复合。园内众多的亭子也多姿多彩:四角的、六角的、八角的、十字形的、圆形的等。廊子也不是一个模式,分直廊、曲廊、爬山廊、高低跌落廊等。此外,众多的桥梁、幽谷、叠石等也都是形形色色的。

        偌大的面积如果一览无余也会显得单调。作为皇家园林,圆明园把中国园林那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园中园”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圆明三园中不仅不同类型的小园星罗棋布(它们单门独院,自成一统,彼此通过廊道、水渠、桥梁或路径相贯通),而且还穿插着我国南方各地园林的精华,如苏州园林的代表作之一“狮子园”、洞庭湖的岳阳楼以及杭州西湖的三潭映月等精彩景点都被仿建了来,只是尺度有所压缩。此外造园者甚至还把欧洲与古典主义唱反调的、“怪怪的”巴洛克建筑也搬来(但它自20世纪以来在欧洲备受青睐)。这些异地和异域的景观让人耳目一新,成为圆明园整体艺术构思图案中的美妙花边和点缀。圆明园不愧是全国几代最优秀的建筑和园林艺术家精心布局、匠心独运的产物。

    记住耻辱,还是怀念辉煌

        如此美轮美奂、举世无双的“人间天堂”竟被外来入侵者邪恶的屠刀砍死了!这给中国人民留下了永久的伤痛,也让全人类——包括英法两国人民在内的具有正义感的人们为之扼腕叹息。我们应该严格保护好圆明园遗址这一肇事者的“作案现场”,这是150年前那件惊心动魄、震惊世界的犯罪事件的最鲜明、最有力的历史见证。

        正因为圆明园遗址成了极重要的历史见证,昔日圆明园的亡灵已涅槃出了新的生命,即文物的生命。她所包含的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是极为难得的历史教科书,各色人等都可以从中读到震撼自己心灵的东西,从而受到启悟。树立这样的历史耻辱柱,不是为了报复当年肇事者的子孙,而是给世人一个警示,避免这样的事件再次发生。因此我强烈反对修复之类的主张和行动。有人说,修复是为了“重现昔日造园艺术的辉煌”,以体现“中华民族的复兴”。非也!首先,艺术的价值在于原创。我说过:“美是不可重复的!”正如前述:五代帝皇的无限欲望与无上权威与150多年民族建筑智慧的凝聚与结晶这一前提条件就不可能再有了!其次,中华民族的复兴首先体现在现代科学技术的高速发展和广泛应用上,如果到现在我们偏偏在园林建筑方面还只会重复前人有过的成就,花几百亿的钱财去追求一个假古董,那恰恰形成对“复兴”的讽刺。第三,圆明园不仅是帝王们休闲、享乐并间或“勤政”的场所,她更是一座极为丰富的艺术博物馆和无法估价的文献资料馆,即便园林能够“克隆”,那无数艺术珍宝和无价典籍的“内存”无论如何也不可复得了!第四,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风尚,木构建筑主要与农耕时代相联系。圆明园的园林艺术代表了那个时代中国人达到的最高建筑智慧。第五,如前所述,圆明园已涅槃出了新的生命——文物的生命,她有足够的资格进入世界遗产的行列。第六,北京作为历史悠久的古都,应该有一个或几个醒目的大型遗址作为其历史身份的牌照,圆明园遗址恰好是这样的牌照。第七,一个国家要自强,记住耻辱比怀念辉煌更有意义。

    什么才是圆明园遗址的当务之急

        圆明园管理的难度很大,她不是一个一般的旅游场所,而是一个身份特殊、内涵丰富的供人凭吊、考古和研究的对象,而且牵涉到诸多学科:建筑学、园艺学、历史学、考古学、生物学、地理学、美学、文学乃至哲学等等。因此圆明园的管理需要多学科的专家参与和反复的论证。

        我国著名文物专家、中国文物学会名誉会长谢辰生曾在《人民日报》撰文强调:就让圆明园“静静地躺在那里”。去年我曾陪同苏黎世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德国文物保护基金会顾问洛克教授参观了圆明园遗址,后来他发表三点看法:圆明园遗址是震撼人心的;她是当之无愧的世界遗产;保护圆明园遗址的最佳办法是让她赤裸裸地保留在那里。他的意见与谢老的观点如出一辙,与我的看法也不谋而合,因为只有把地下遗存清理出来,才能让遗址充分地、赤裸裸地呈现出来。

        持修复论的朋友们曾决定要首先复建“含经堂”,挖开原址一看,想不到荒草下依然留存着完整而壮观的古建筑遗存:地砖、柱础、石级、门槛……为防风化,赶紧又把覆土盖上了!后将“复建”对象转移到“九州清晏”,首先在“坦坦荡荡”挖出了偌大一个漂亮而完整的石砌“金鱼池”!这两件事使我顿悟:圆明园的当前任务绝对不是荒唐而且轻率的“复建”,而是有计划、有步骤地在科学指导下的研究、考古和发掘,让大片覆土掩盖下的圆明园建筑废墟尽可能无保留地呈现出来,这将是一个非常壮观的废墟遗址。在此之前,不妨先将所有重要古建筑的平面地基的轮廓勾勒出来,然后覆以紫色碎石,使其醒目,便于人们参观、凭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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