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非洲》之后

    《我母亲的自传》是一件诗人的作品，是倾诉女性视野的苦难的、诗意非洲的作品。写得非常率真、大气磅礴，而且有着恰到好处的偏执激昂，也有小部分的自闭，结构上极吻合自传样式女主人公的生平形象。作者琴凯德，仿佛天生拥有一颗非洲女性的灵魂，爱憎分明。在诗的方面，这本书的创作跟沃尔科特有关。很明显是一本曾经深受名篇《远离非洲》作者的影响，是在文学史序列上必须先有沃尔科特的独创性诗作过后，才有可能被摧生出来的一部作品；其中的结束部分，中段、小说开始，很多段落的散文都直接写成了诗歌，也都是20世纪第一流的诗歌。例如，小说差不多最后一页出现的：

    “在我身上，有我从未听过的声音，有我从未见过的脸/在我身上，有本该发自于我的声音，有我/从未允许它们形成的脸，有我从未/允许它们看见的我的眼睛……”

    这些几乎可以直接读解成那个署名“德里克·沃尔科特”的人的诗作，虽然作者是琴凯德，但是太像前者的风格了。因此有两个方面值得玩味。

    一，本书最精髓部分的“诗歌”，基本没有琴凯德自己的美学灵魂，它是对另一位更伟大诗人的忠实模仿。这在很大程度上，令人遗憾地削弱了这名了不起的非洲裔女作者作品的原创性，在这一部分上，再次证明了已然让位于男性作者的文学原创性的稀缺。而在诗人沃尔科特那里，诗人命名了原始荒蛮的非洲的黑夜——正是这一部分的缺憾，使得这部小说没有能成为20世纪的《呼啸山庄》。否则，琴凯德差点就成了艾米莉·勃朗特。可是，在非洲那样深黑的夜里，她似乎太需要诗意的抚慰了。在《呼啸山庄》作者仍旧顽强地向着小说（现代小说的戏剧性）掘进的地方，《我母亲的自传》的作者转向了诗，而且是现代诗。

    二，本书很可能是我读过的书里如何在小说中实践或部分实践诗歌的最完美范本。另一位提供范本的小说家是勒克莱齐奥。他的那本《战争》。

    在小说这只烧颈瓶里，人们通常只能滴加少量的诗的液体，剂量、手法都要格外谨慎。

    把诗或诗句融入其中，掺杂进去的小说：《我母亲的自传》、《战争》；本身是诗歌但保持严格刻板的散文文体的小说：《追忆逝水年华》、《日瓦戈医生》、《白鲸》……

    这本书让我思考小说和诗的关联，本为同胞兄弟，但却天各一方，差不多老死不相往来（自然，从史上看，小说是最小的那位小弟弟，而且现代小说多数技法均来源古代诗歌，尤其是叙事史诗那部分……）

    我们称之为诗歌和小说彼此水火不相容的情形，其实指的是现代诗里面的“抒情诗”那部分。差不多在欧洲“浪漫主义”之后，小说跟诗，就彻底翻脸了。

    “这件事犹如一阵巨浪依然在波动。”作者琴凯德说。在她身上，非洲的现实犹如汪洋大海中一层遮天蔽日向她劈头盖脸压下来的巨浪。这种生命本身的真切，正是《我母亲的自传》一书最有价值的部分。可以说，其体验之真切超越了一般文本乃至文学的意义，是迄今我们所知最为光辉的非洲之书中不可小觑的文本，在全书成形的过程中所向披靡。牙买加·琴凯德的女性特质，亦随着小说梦魇般的生理进度而展露无遗。

    有趣的是，本书的译者路文彬先生，在小说末尾有一篇题为《除了愤懑，我一无所有》的“译者后记”，似乎有点争嫌作者太过于愤怒的嫌疑，声称：“她的愤怒始终摆脱不了一个弱者的过多怨气”。

    这话说得有点过头了。

    试想：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难道不足够“愤怒”吗？

    时常地，伟大的文学也不过就是人世间“一个弱者的过多怨气。”

    当这名“弱者”是一名如同牙买加·琴凯德这样的非洲女性，或英格兰荒凉东海岸一名牧师的女儿的时候。

    她们终日面对汹涌的大海，她们一度曾如此地孤立无援。

    《我母亲的自传》跟一百六十年前那本《呼啸山庄》一样，都里面外外，终日回响着大海汹涌的波涛，书中的想像，都有一只在天际荒凉处翱翔的翅膀。

    因为：“我从不放弃思考我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因为：“认证你自己的第一步就是愤怒。”“宁可要无辜的痛苦，也不要罪恶的幸福。”“我渴望遭遇比我更伟大的事物……”“我的未来会是卷帙浩繁的。”“对于我，未来必定仍然在照耀着过去，让我的失败里孕育着伟大胜利的种子，让我的失败里酝酿着伟大复仇的开端。”——还因为“……然而，谁又能真正忘记过去呢？征服者不能，被征服者也不能……”

    牙买加·琴凯德的这些话，多么像一百六十年前那名英格兰“愤怒”的女儿复活了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