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话中的“真意”

    在客观主义阐释学看来，文本的“真意”就是所谓的“原意”，即作者的写作意图，它既是读者理解的固定路径依赖和阐释的终极目标，更是验证理解与阐释是否有效和合理的唯一标准。实际上，在中国诗话大量的阐释实践中，历代诗话家也是不断通过知人论世、以意逆志、字词考据和文本细绎等方法试图接近和还原诗人的创作本意，并以此作为“真意”构建诗歌第一层乃至唯一的意义底蕴。

    综观历代诗话的诗学理论和解诗实践，文本的“真意”即作者的原意之所以重要并难以析出，主要是基于以下三点。

    第一，中国诗话将隐而不尽、含而不露作为一种美学原则和贯穿始终的创作技法进行极致地追求，这必然导致原意被深文周纳，真意难觅踪迹。

    第二，历代诗人普遍自觉地将“思无邪”作为儒家政治正确的紧箍咒戴在头顶，在“温柔敦厚”的诗风熏染中，好用曲笔，言此而意彼，既表达了“刺”的真意又不失性情之正。清沈德潜诗话云：“诗贵寄意，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李太白《子夜吴歌》，本闺情语，而忽冀罢征。《经下邳圮桥》，本怀子房，而意实自寓。《远别离》，本咏英、皇，而借以咎肃宗之不振，李辅国之擅权。杜少陵《玉华宫》云：‘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伤唐乱也。《九成宫》云：‘巡非瑶水远，迹是雕墙后。’垂夏、殷鉴也。他若讽贵妃之酿乱，则忆王母于宫中。刺花敬定之僭窃，则想新曲于天上。凡斯托旨，往往有之，但不如《三百篇》有小序可稽，在读者以意逆之耳。”从太白到少陵以及几乎所有诗人，其实都是寄意托旨、言在此而意在彼的高手，而解诗者欲寻觅其真意，又不像毛诗每篇皆有小序可循可稽，只能“在读者以意逆之”。

    第三，就是秦以后儒表法里的大一统体制带来的言论环境，使得历代诗文作者创作时都要考虑避祸的需要。据宋叶梦得的《石林诗话》载：“晋人多言饮酒有至于沈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盖时方艰难，人各惧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流传至嵇、阮、刘伶之徒，遂全欲用此为保身之计。此意惟颜延年知之，故《五君咏》云：‘刘伶善闭关，怀情灭闻见。韬精日沈饮，谁知非荒宴。’如是，饮者未必剧饮，醉者未必真醉也。后世不知此，凡溺于酒者，往往以嵇、阮为例，濡首腐胁，亦何恨于死邪!”在叶氏诗话里，还记载了宋元丰年间，苏轼因其《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中有“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句而差点被宋神宗治罪的事。举报者言：“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由此可见，诗中饮者之意不在酒、钓者之意不在鱼。

    （《中州学刊》2025年第7期 李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