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乡间的土窑沉默地蹲在山坳里,一头驴在暗影里缓缓反刍。它的睫毛上沾着草屑,瞳孔里沉淀着千百年来人与牲畜共处的秘密。
童年时随祖父骑驴出山放羊。寂静的午后,胯下的驴荡起阳光下的尘土,羊群在温暖睡意中被镀上了薄金,空气中山林的气味浓得像是液态。这时的羊群如果无知或故意分群,山下的驴会仰起后腿,蹄声归处,分群的羊会在嗒嗒声中安然复群,这是动物间一种奇怪的默契。
记得冬日里和祖父一起出山驮煤。天近黄昏,雪片飞扬。雪天里的背阴路因寒风吹滞,滑溜狭窄,驴鞍头挂辔,笼嘴系缰,走,打滑,一人牵,一人打,生命延续彼此交困。驴处险,将后蹄牢牢把住雪地,前蹄实质上已经因滑弋而虚拟。祖父身体抽抖,注力于手中缰绳,贴伏于路边山坎,只用眼睛看驴。
祖父颤声催促:“替我脱去鞋袜!”皲裂的脚掌刚触到冻实的雪地,白雾便从趾缝生出。
他佝偻着背屏住呼吸,粗粝的指节攥得发白,刺骨寒凉顺着足弓往骨髓里钻,这样才好把牢雪地。这一幕像幅泛黄的老照片:单薄的身躯在天地间瑟缩,却又迸发出野草般倔强的力。
寒气穿透骨缝的瞬间,我忽然读懂了——这哪里只是与严寒较量,分明是世世代代与命运较劲的缩影。祖父用布满老茧的脚掌,踏出了生命最滚烫的印记。踩过的雪地留下一汪清水。生命的庞大与卑微,是怎样一种方式存在的呢?走上山顶,看见村庄的窑洞,满世界苍凉的白。雪中炭,人与驴如水墨画上甩出的斑点墨迹,祖母在窑顶上眺望山头,晃着一根桃木棍子,我在雪天的驴脊上疯喊着祖母,那声音显得那么渺小和孤独,但又透射着俗世的暖意。
(《新民晚报》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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